姜离其实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只是碍于面子,她一点都不想戳破这层窗纸,要是真把那人捅出来了,那还不闹得天翻地覆。
所以她一点都不想去追究这件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的事。就当它是一阵风,吹吹就过了。正想着,耳边吹来一阵风,那是唐琬琰在她耳边低语。
“你说他会不会在某个夜晚突然跑进你的屋子?”
他之前好几次在半夜溜进她的院子。姜离突然被她说中了心事,捂着脸慌张叫道。
“才没有的事!”
唐琬琰看她反应激烈,便猜到姜离定是已和这公子见过面了,一边心中窃喜,一边温言宽慰道。
“好了好了,我们不提他了。他才没来找过我们阿离呢!”
她的声音转而低沉。
“成为殿下的妻子本应是喜事,可我为何有些忧心忡忡?”
嫁入天家,成为皇妃,三族荣耀,旁人艳羡。可偏偏别人眼里的这份恩赐却让她倍感沉重。殿下虽然身世殊异,性子懦弱,但是却对她一心一意。可正因为如此,她害怕自己承担不起这高贵身份,会辜负了殿下的一往情深。
姜离悄无声息转过身,不动声色看着唐琬琰,见她深锁眉头,陷入沉思,也不知所措起来,只能支吾其词。
“唐姊姊,我......我没当过皇子妃,我也不知道。不过时有愁思应是人之常情罢,我有时也会茫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黑暗中唐琬琰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怎么,阿离想当皇子妃,宫里头还有位二皇子,不过年纪小了些......”
姜离见她又把话题扯到无关紧要的事上,不想自己再被揶揄,这次倒有了先见之明,捂住了唐琬琰那张口齿伶俐的嘴,满面羞赧辩解道。
“唐姊姊又胡说了,我哪是能当皇子妃的,像我这种人......”
伶仃的身世、不堪的过往又一次涌上,无助而耻辱的感觉重现,姜离的心沉了沉,她逼迫自己不再想起这些伤心事,便紧紧闭目。
唐琬琰听她语意低落,倍感心疼,揽过她手臂,在她耳边柔声道。
“我们阿离是很好的娘子,来日也不知这洛阳城里哪位高门公子才能娶到这样好的新妇。”
姜离以为唐琬琰有意揶揄她,遂用被子蒙住脸,佯装熟睡。唐琬琰从背后抱住了她,又在她耳边落下一句。
“我们以后都要好好的。”
东观阁楼前的空地聚了三三两两的学生。适逢宫中办宴,他们也得以放假。文静的学子在湖边散步闲聊,那些跳脱的比如荀霖就在楼前的空地踢起了蹴鞠。
那本是片草地,只是入了冬,草也枯尽了,学子们看它勉强平坦宽阔,就拿它当鞠域。一群毛头小子没有了往日礼教的束缚,在鞠域上尽情娱乐,鞠域上一时间人声鼎沸。这样热闹的场面,却独独不见那魔王杨濯。几人不禁心生疑惑,好奇问荀霖。
“怎的不见阿濯?”
荀霖扬起下巴,朝阙楼努了努。众人顺势望去,只见一人的背影立在那檐廊的风铃下,那人正翘首不知望着何处。杨濯向来是学堂里最活泼的,若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他必然一马当先,今日却出奇的沉默,叫众人不禁有些讶然。
一人推了推正颠球的荀霖,笑道。
“杨公子怕不是有了什么心事,你们瞧,那背影这么落寞?阿霖,你好歹也是和他同甘共苦的兄弟,怎么不去慰问一下?”
荀霖踮起足尖,在那扁扁的蹴鞠上稍微用力地踢了踢,满不在乎哼了一声。
“呵,他那种没心没肺的,能有什么心事?是你操心太多了!”
几人待荀霖走远去踢球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们瞧,杨公子多可怜,一个人凭栏远眺,好不寂寞,左右也没个知心人!”
众人又带着怜悯的目光不约而同向杨濯扫去。觉得他的背影更加孤单。
“他在那站了这么久,也不怕冷,莫不是在等什么人?”
“他舅舅?”
那人激动叫起来,反驳前者的话。
“胡说!他舅舅就在东观里,何须要他在外面等?”
众人沉吟片刻,很快又心照不宣,相看间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
“莫非他有了中意的小娘子?”
远处杨濯的影子动了动,引得众人思绪牵动,只见他飞快跑下楼,往东边去了。众人跟在后面,看到他的侍从递给他一团东西,才发现原来是有人给杨濯寄了书信,不过这书信显得有些潦草,是一张被揉皱的纸。看起来像是这寄信人恚怒至极所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感不妙,皆为杨濯倒吸了一口冷气。
从他们的角度,虽然看不到杨濯正面,但他们也能从他轻快的动作判断他此刻必然喜笑颜开,不然那手怎么会剧烈的颤抖?然而事态却急转直下,杨濯猛然抬头,一直颤抖的手遽然坠下,悬在他身体两侧,那张纸被攥在他手上,一个视力良好的学生眯着眼把那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
“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
季冬时分,皇帝病愈,大赦天下,宴请群臣。京中热闹非凡,这日街上宝马香车并驱,达官显贵齐聚,皆是往宫中朝贺。
云台殿前三阶重轩,镂槛文?,公卿百官以及诰命夫人从应门入,齐聚于中庭屏前,在侍者宣诏后依次从东西阶上堂,绕过堂前门内绣着螭龙的帷薄进入殿内。
袁夫人随女眷自东面阶从东厢进入正殿。殿内灯火通明、香烟袅袅。
大殿两侧摆满了鎏金百花灯,每盏都有四层,每层呈莲花盛开状向四周展开四臂,每臂上有羽人,呈跽坐态。灯后又摆放编钟和铎等乐器。有女乐坐于旁边,膝上放着琴和瑟,手指在弦上轻轻挑拨,似是在调试乐声。
杨竣从大殿另一侧迎面而来,袁夫人紧随其后,随他入了席,同他坐一张榻。
大将军陈荣坐在他们旁边,刚好和他们对视了一眼。他侧首朝杨竣颔首微笑。杨俊亦颔首回礼,同时向他拱手施礼。
须臾,伴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皇帝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首端。皇帝身材匀称、面皮黄瘦,许是大病初愈之故,步履稍显维艰,上座时还需左右侍从搀扶。
皇后紧随其后,距他几步远,待皇帝低身进入明黄色的帷幄内上座后,她才缓缓落于皇帝旁边的座位,抬眼望了身边的皇帝一眼,然而皇帝始终微笑巡视着殿中群臣,并未看她一眼。皇后略显尴尬,将头转到一旁假装注视殿中的诰命夫人。
侍从通报一声太后至。殿内众人将目光聚集在门口,只见太后盛装华服,虽然年过半百,两鬓染霜,却依旧两眼熠熠,精神饱满。年方八岁的二皇子伴于她身侧,随她缓缓入殿。
她微微仰首,先是望了首座的帝后,又将目光在一片皂色中转动,见诸臣井然有序,露出欣慰一笑。这才在侍女的搀扶下落座。
帝后起身向太后躬身行礼,太后微笑颔首,目光却从未落在皇后身上,始终驻留在皇帝上,对着皇帝慈爱笑道。
“皇帝近来身体何如?”
皇帝回礼道。
“已好多了。承蒙阿母挂念。”
太后忽然转而瞥向一边的皇后,直言不讳道。
“天子之体,金贵无比,小病小伤都是要不得的。手下这些奴婢真是太没规矩了,照顾不周,让天子沉疴难起,陛下也该多加管教!”
她的眼神转而变得淡漠,似是在轻嘲,其中的所指代的人不言而喻是皇后。
殿中众人皆为太后的直言不讳而大为震惊,未曾料到太后居然将敌对的婆媳关系公之于众。众臣面面相觑,不敢言语,心照不宣地注视着在殿上僵持的婆媳,等待着皇后的反应。杨俊也目不转睛看着僵持的帝后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讳莫如深的笑意,对太后点头称是。
而他身边的皇后迅速捕捉到了他这个动作,顿时羞赧不安起来,藏在袖管里的手指已经攥得青紫,面上仍是一副和悦之态。她尴尬眨眼,微微垂首向太后歉笑道。
“太后所言极是。臣媳铭记在心,回去便打发了那些手脚不利索的奴才。”
太后兀自没有正视她,侧首对皇帝含笑道。
“虽说家国一体,皇帝也要保重龙体。身体康健社稷方能安稳。天子怎可为这等琐事而劳心烦神?”
皇帝颔首称是,太后终于将目光转向面露尴尬的皇后,带着责备的语气继续道。
“皇后若以为六宫事务繁琐,可直言于吾,吾会替你寻人接管!”
太后微微瞠目,嘴角上扬,目不转睛盯着皇后,皇后只觉太后的目光如同一把锥子,尖锐而冰冷,恨不得在她脸上找到几处窟窿,哪怕再细微不过。她听到董太后身边传了一声轻笑,虽然音量极小,也足以令她颜面扫地。
这时钟磐声响起,在寥廓的殿内荡开一阵激越的乐声。一群身着紫绮锦缘绵袍,头戴介帻的少年随着鼓点的节奏翩翩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