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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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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那笔稿费去一家诊所整了牙。

如果有一口整齐的牙齿,她也许不会那么腼腆、不会不愿意说话、更不会害怕开怀大笑吧。负责整牙的是一位年轻的牙医。他先帮她拔掉了四颗牙,然后抓耳挠腮、费尽心思地用一根钢丝将错落拥挤的牙齿箍在一起,并自信地告诉她,两年之后,她会有一口整齐的白牙,面部的轮廓也会大大改观,“你会变成一个很秀气的小姑娘”。

——是“秀气”,不是“美丽”。

换句话说,不够好看,只是顺眼。

星雨很在意自己的长相。出门在外,她可以不带钥匙不带钱包,但肯定会带上一面小镜子。

她经常在镜子面前凝视自己,找出各种不满意:眼睛太小,鼻子太低,个头太矮,皮肤又红又粗,还有很多痘痘。

她的嘴角边有一颗芝麻大小的黑痣,萧金桂说那是“□□痣”,易招桃花。她于是很讨厌那颗痣,幻想着哪天去点掉它。

秋喜安慰说,这些都是小毛病,不用在意,真要改善气质可以学化妆、穿搭——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说的就是这个。

牙齿整齐后,虽然离“美丽的星雨”还有不少距离,至少不会有人叫她“双刀火鸡”了。

帮原木写完六章后的一周,她终于找到一个空闲的夜晚,更新了一章自己的小说。

不多,三千字。

她在机房里敲了六个小时,字斟句酌、删来改去、累到虚脱。

更新不到三分钟,对话框亮了起来。

【原木不求鱼!】:“哈哈,你终于吐出了一颗鱼卵。”

“还行吗?”

“挺好看的。我订阅了更新提醒,第一时间就看完了。”他说,“最近书荒,给我推荐一本书吧。”

“哪方面的?”

“战争。”

“倒是想起一本,不知道有没有中译本。”

“你能看英文原版啊?我靠,牛逼。”

“我没读过原著。有个熟人在大学教世界历史,有次和我聊起过一本书,名字叫《普通人:101后备警察营以及波兰的最终解决方案》。”

“听名字……讲大屠杀的?”

“没错。”机房的键盘有些老旧,D和C键反应不灵,星雨吃力地敲击着,“书上说,很多人以为纳粹对犹太人的大规模屠杀主要是在集中营的毒气室里进行的。实际上,还有几百万犹太人是死于面对面的枪杀。在1942年3月以前,75%到80%的大屠杀受害者还活着,20%到25%已经死去。然而到了1943年2月,仅仅11个月之后,这个比例正好颠倒过来。这短短的11个月是大屠杀最血腥的时刻,它的重心正是波兰。101后备警察营在这些屠杀中扮演了最丑恶的角色。”

潘老师的儿子潘晓哲是历史学博士,毕业后留在母校教书,还去美国进修过一年。因父亲一直在乡下独居,他每年寒暑假都会回来探亲,星雨、秋喜都见过他,还一起吃过饭。潘晓哲和父亲一样健谈,最擅长讲历史小故事,话匣开了就关不住,只要有他在,一顿饭吃上两三个小时是常事儿。

现在,星雨重复着潘晓哲的故事,发现自己的嘴也关不住:“101后备营是一支临时拼凑的警察队伍,由五百个中年男人组成,多数来自德国的汉堡。他们的身份也很普通:码头工人、卡车司机、水手、教师、药剂师……都有家庭、都有孩子。他们是城市中最普通的工人阶级和平民百姓,没上过前线没打过仗,算不上是最狂热的反犹分子。然而,正是这五百个人,在一年的时间里,造成了八万多犹太平民的死亡,其中有近四万人是他们亲自枪杀的。在第一次执行清洗任务时,营长担心手下人无法承受心理的压力,特地指出——不想杀人的可以选择不参加,不会有任何惩罚。然而,五百人中只有12个人选择了退出。死于他们枪下的犹太人除了成年男子,还有儿童、妇女和老人……甚至有他们的汉堡同乡。根据供词,他们的杀人动机里并没有太多的血海深仇,更多的是出于对权威的服从、迫于同侪的压力、或仅仅只是为了升职加薪、出人头地。”

“真可怕。”

“有一种恶叫平庸之恶。当一个人放弃了最基本的是非善恶、不加思索地服从他人的权威和自己的欲望,最普通的人也会沦为恶魔、犯下最极端的罪行。”

“是啊。仅仅因为要服从权威、怕同事排挤或升职的压力就能让一个普通人变成恶魔,这样的罪行在当今的社会、在你我的身边也有可能发生。”

“谁说不是呢。”

话题有些沉重,星雨不愿多聊,原木迅速地感觉到了。他向她推荐了一本轻松幽默的科幻小说《银河系搭车客指南》,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半个多小时,话题渐渐转向了日常写作,星雨问道:“你喜欢在什么环境下写稿?家里?学校?办公室?图书馆?”

“一家转角咖啡店。”原木答道,“暗色系装修。空间宽敞,椅子舒服,插座哪哪都是,每天循环播放法语歌曲,桌上的香薰是焦糖的味道,人坐在那里就好像是走进了十七世纪的荷兰油画。”

“我能这样说么——你是个把仪式感伴到饭里吃的人。”

“哈哈哈,没错。写稿的时候一定要有背景音乐,但不能是纯粹的乐曲,必须要有若隐若现的歌声,但又不能是我听得懂的语言。我喜欢咖啡店里悠闲舒适的氛围。收银员是个没精打采的男生,眼睛眯眯的,头发乱乱的,好像一直在倒时差。有时候脸都没洗干净,嘴边留着一道牙膏印。他的左手无名指上纹了一只狗爪,不认真看还以为是戒指呢。”

“大概率是跟狗结婚了。”

“我猜也是。”

“我对文档的页面颜色很挑剔,打字之前,要研究半天的配色:淡藤、银白、灰青是这个季度最喜欢的底色。字体是汉仪书宋,以前用过微软雅黑,但我不喜欢雅黑的引号,现在不大用了。写作时我的主要饮料是咖啡。我喜欢咖啡豆的香味,也喜欢带咖啡味道的点心。你知道么,巴尔扎克一天喝五十杯咖啡。如果你去找他,他不在家就在咖啡馆,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他一生喝了大概五万杯咖啡。”

“听说他死于咖啡过量。”

“他只活了51岁,却在20年间创作了91部小说。这样的质量和产量绝对有咖啡的一份功劳。”

星雨从未去过咖啡店。打工的奶茶店偶尔也做咖啡味奶茶,但她很少喝。

“我的写作环境说完了,轮到你了。”

“我么,”她微微一笑,轻快地敲击着键盘,“一般是在网吧写作。”

“不嫌吵?”

“我喜欢嘈杂的人声,环境越乱越专心。网吧的环境当然比不上咖啡厅,但在我的眼里,那就是江湖。每天都能见到有趣的人,说着有趣的方言。我对于写作软件不讲究,能用就成。有时候是WPS,有时候是WORD,有时候是TXT,网吧提供哪种就用哪种,白底黑字宋体。我喜欢喝白开水,每天早上烧一大壶灌在瓶子里背走。”

“另一个好奇的问题,”他突然问,“李寻欢、陆小凤、楚留香——你长得更像谁?”

“真要在这些人里面选的话,就,柯镇恶吧。”

他发来一个尴尬的emoji。

“我嘛,看上去像那种九十年代录相厅里经常出现的男人:头发枯黄、皮肤干燥、眼眶深陷、静脉曲张、指甲上染着褐色的焦油,黑眼圈很严重,像是化了眼妆。坐在路边的花坛上,经常被人当作民工叫去搬砖。……走在大街上,我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面容僵硬、姿态疲惫、满脸痘印、像是个刚坐了三天三夜长途火车的旅客。如果收拾得干净些,你会以为我是个机关干部或者体校教练,因为我举止淡定、目光沉着、像个心中装得下大事的人。”

她的手不停地敲打,仿佛进入梦游,“但你不会觉得我很优雅:我的髋关节不对称,站直的时候身子是歪的,左高右低,走起路来有点八字。虽然读过一些书,气质二字始终不与我沾边。……我沉默寡言,生活乏味,安静的时候你会以为我是个死人,会有一种想把手伸到我面前察看是否还有呼吸的冲动。”

那边一阵长久的停顿,似乎被她的描述吓到了:“那你为什么喜欢写作?”

“因为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我喜欢独处不喜欢人群,像一只跳蚤那样讨厌社交。”她打字飞快,好像在弹钢琴,“有人说我们的生活被想像和虚构占据了四分之三,写作可以让我远离世界的同时又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啊哈,与我的想法高度吻合。而且——”他答道,“你不可能像你描述的那样猥琐,鱼藏大大。在我心中,你是个内心丰富、气场强大的人、总有一天会光芒四射。我住在江州,什么时候有空记得来找我玩,我请你喝咖啡、吃大餐。”

她的心微微一震,恨不得关掉电脑立即逃跑,过了片刻、定下心神、敷衍回道:“好啊,有机会去江州找你喝酒。”

“你喜欢什么酒,我先准备着。”

她想起父亲喜欢喝的一种酒:“二锅头。”

* * *

走出机房,月色明亮,小径两边开着粉红色的樱花。

夜风吹来,花瓣在空中旋转,搅动月光如一团银色的漩涡。

她站在那里,像一颗掉进鸡尾酒里的橄榄。

星雨幻想在这样的路上遇到他。

但她心中明白,原木只是她给自己建造的一个平行空间,她们永远不会在这个世界相见。

他是科幻作家,他一定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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