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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江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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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急,没带任何行李,二虎借给星雨五百块钱,加上她身上的余钱买一张火车票绰绰有余。哪知轮到她时,当天的硬座卖光了,只有硬卧,价钱也翻了一倍。她不想等也不敢等,一咬牙只好买下。

这是星雨第一次出远门,本来充满了兴奋与期待。回家前,她特地买了两件新衣服,一双旅游鞋,一套漂亮的床单,打算以最新的面貌走进江州。没想到这些都装在行李袋里没来得及带走,她的身上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圆领衫和一条松垮的运动短裤,上面还粘了一团血迹,好像刚从某个犯罪现场逃出来似的。

火车从南向北曲曲折折地开了十八个小时,天气渐渐转凉。她穿得太少,卧铺的毯子很薄,她裹在里面瑟瑟发抖。也不敢花钱买东西,饿了十个小时终于顶不住了,买了一份最便宜的盒饭狼吞虎咽地吃光了。

她就这样狼狈地踏进了那个在她心中充满了自由与希望的江州,一切都那么陌生,就连空气的味道都是陌生的。

火车站有一排小卖部,星雨在里面买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找了个厕所换上。然后拿着地图坐着公汽,辗转换了三次车,来到一个种满梧桐的小区。

江州市青年南路69号双峰小区5栋3门6号——这个地址在她心中重复了千百遍,早已稔熟于心。

下了车,她走进一家超市,用身上最后五十块钱买了两瓶蜂蜜,礼盒很漂亮,售货员是个圆脸大婶,听说她是送人,特地找了个礼品袋,认认真真地包好递给她,满脸笑容地说:“小妹妹你真会挑,蜂蜜这东西营养实惠、耐吃经放,不论送给谁,都会很开心的。”

她对这座城市的印象瞬间好了起来。

江州工作的事情定下来后,经多方打听,星雨终于弄到了妈妈王素清在江州的住址。

据秋芦村的人说,王素清离婚后先是跟着舅舅在广州打过一段时间的工,后来又换了两座城市,最终在江州落脚,并嫁给了一个姓邱的工人。这姓邱的是个鳏夫,比王素清大二十几岁,自己有二子一女都已成年。两人结婚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也有十几岁了。

小区虽然老旧,管理得很不错。临街是一排三层楼的矮房,一楼全是商铺。正当中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花园,人工湖里种着荷花。旁边有个八角小亭,两个老头坐在亭中下棋,一片安静惬意的景象。

再往北就是六排整齐的宿舍楼,七层高,每家的阳台都做了包窗,伸缩衣架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衣物。

看见5栋的字样,星雨的心忽然跳得很快,脚步却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她曾经千百次地想象和妈妈见面的场景:放声大哭、紧紧拥抱、就像电视剧里发生的那样。但理智告诉她,妈妈早已放弃了这个女儿,二十年不见面是最有力的证明。所以她也没有太多的期待,不觉得突然相见是一种唐突。

小区不新不旧,对在农村长大、看惯了泥瓦砖房的星雨来说,称得上气派。

5号楼共有3个门,都没有标记,她无法确定自己站着的这个门是1号还是3号。门口有两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一个白发一个灰发,坐在竹椅上摘菜,看见她在门前东张西望 ,停下手中的活计问道:“丫头,找谁啊?”

“请问——这是5栋3门吗?”

“是呀。”

“王素清家住这儿吗?”

“这一栋有好几个姓王的……”白发老太低头想了想,“王素清嘛……”

“哎——王素清不就是邱忠华的老婆么,三楼右手。”灰发老太麻利地说,“她在家呢,早上出去买过菜我看见她回来了。”

“谢谢。”

走到三楼,右手的铁门上贴着一个大大的福字,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轻轻地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很快,门拉开了一个缝,一张脸从里面探出来。

她愣了一下,妈妈今年53岁,但这张脸又黑又瘦满是皱纹,看上去比楼下的老太太还老。大概经常皱眉,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川字。

“找谁呀?”她的手上拿着一把葱,很不耐烦的样子,以为她是推销员。

星雨本来还有些疑惑,听到她的口音,立即确定这是妈妈。

“请问——王素清在吗?”

“我就是。”

她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道:“我是潘德庆的女儿,我叫潘星雨。”

王素清惊讶地打量着她,门缝并没有因此变大。她用力地搓着手,看得出有些尴尬:“是谁告诉你这个地址的?”

“我……找人打听的。”

她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你爸你哥也知道这个地址?”

“不、不知道。”

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找我有事?”

“哦,嗯,也没什么事。我在江州工作,听说您也住在江州,就过来……认认门。”生怕惊吓到她,星雨轻声说,“这是一盒蜂蜜,您拿着。妈——”

“别叫我妈!”她忽然低叱了一声,“家里有人,我没跟他们说过我有孩子。”

“……”

“离开潘家的时候就跟潘德庆说清楚了,跟他一刀两断。”

“……”

“你知道一刀两断是什么意思吧。”

“知,知道。”

“你长得真像你爸,”她闭了闭眼,就像大白天里做了个恶梦,“算了,都多少年过去了,一想到他们还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知如何做答,不安地掩饰着凌乱的心绪,默默地凝视着母亲的脸。

“你在江州做什么工作?”

“江州发电设备厂,二分厂,焊工。”

“挺好的。”

“上班的地方其实……离这不算远。”

“知道。”

“那……我还能过来看您吗?”

“不能。”她的声音冷淡干脆,“我可不想再跟潘家人沾上什么关系。”

她怔了一下,也不惊讶,也许自己的冷淡正是来自母亲的遗传:“好吧。您要有什么事,随时来厂里找我。”

“唉,二十多年都没来找过你,现在还会有什么事找你呢?”

“那……好吧。”她看着自己的脚尖。

“刚才你说叫什么名字来着?”

“潘星雨,星星的星,下雨的雨。”

“我生你那天既没有星星也没有下雨。——蜂蜜自己留着喝吧,再见。”

她一直以为这么有诗意的名字是妈妈起的,原来不是。

还没等她开口道别,“砰”的一声,铁门关了。

* * *

没有足够的钱,火车站太远,星雨在双峰小区附近找了一栋办公大楼休息。大楼的第一层是拉面馆、奶茶店、足浴店、礼品店和服装店,人不多,冷气很足。大堂上有几组沙发,星雨在那里一直坐到夜晚。十一点,大堂关门,她无处可去,只好偷偷躲进防火楼梯,在楼梯的拐弯处睡了一夜。

第二天是个周二,她在洗手间洗了把脸,身无分文,只得步行去工厂报到。

从地图上看,设备厂离双峰小区不算太远,开车的话二十分钟,用脚走却走了三个小时。

对于惯走山路的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彼时正值盛夏,晴空如洗、烈日当头、她将换下来的T恤打湿,搭在颈上,每走一个小时休息一下,实在太热就找个商场喝点水再逛一圈,等体力恢复后继续前行。

江州发电设备厂是江州市仅存了几个大型国企之一。厂门很气派,连着一道又长又宽的马路。马路两边矗立着一排排职工宿舍和各种小卖部。上班期间路人不多,马路边有几个小孩在学自行车,吵闹玩笑,当地的方言她不大听得懂。

吃一堑长一智,生怕哥嫂再次扣压证件,星雨在学校的时候就事先将报到所需的各种文件邮递到了设备厂劳资处。找到劳资处,填好各种表格、签好劳动合同后,女负责人让她去二分厂报到,见她有点紧张,安慰说:“二分厂就在厂门口,你等下从东边的门出去,走五十米就会看到两个大厂房。右手的那个就是二分厂,以前叫管子车间。你去找你的师傅,他叫蔡冬岩。”

“蔡什么?”她没听清。

负责人换成了普通话:“蔡冬岩。”

“他长啥样儿?多大年纪?”

“五十出头,你随便找个人问一下,厂里没人不知道蔡冬岩。”负责人笑道,“姑娘,你运气太好了。蔡师傅是我们厂最有名的焊工,还拿过全国技术能手的奖章呢。跟着他绝对错不了。这条子你拿着,先到一楼的安技处领一下劳保用品。”

仓库的师傅将焊工常用的口罩、防护手套、防护鞋、安全帽、帆布工作服、护目镜、面罩、护肩、袖套、胶鞋、鞋盖给她装了一个大包。

星雨去厕所换上工作服、背着它一路走到二分厂。

管子车间里果然到处都是管子以及各种涂着蓝色油漆的大型机器。长的短的大的小的直的弯的分散的成组的……各色种种,整齐地码放在一起。头顶上有两辆正在行驶的行车,钢绳上吊着一组排管,下面站着打手势的起重工。车间里很热,十分喧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巨大的工业电风扇吹送冷风。工厂的另一边堆放着一层一层的钢板,有人蹲在上面画线。

这中间当然有正在作业的焊工。

焊接中的电弧温度高达四千两百度,焊条、药皮和金属焊件融熔后会散放大量的锰铬氧化物。电弧光的高温和强烈的辐射还会让周围的空气产生臭氧和氮氧化物等有毒烟雾,靠近他们能闻到一股强烈的焊渣味儿。

劳资处的人说,二分厂焊接一班共有20名焊工,其中有两位老师傅,剩下的都是年轻人,号称“十八罗汉”,她是唯一的女生,班长就是蔡冬岩。

与想象中不同,蔡冬岩又高又瘦、有张轮廓分明的脸、看上去只有四十出头。和所有焊工一样,他的脸也是灰扑扑的,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冲掉了灰尘,露出几道白皙的肌肤。

“来了啊。”他说。

“师傅您好!”她恭敬地将手里的蜂蜜递了过去,“我是潘星雨。这是天然的洋槐蜂蜜,送给您解暑。”

一群男人将她团团围住,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她立即觉得手足无措,猜想礼物是不是太轻了。

“蜂蜜是好东西呀。”蔡冬岩说,“清热润肺、安神养颜。钱四平,拿去给大家泡上。我桌上还有点儿茉莉花茶,也加上,每人喝一杯,算是认识一下师妹。”

“好呐!”那个叫钱四平的小伙子接过蜂蜜转身去旁边烧水。

“师傅,这可是您第一次收女徒弟呢。”一个染着一头黄发的青年向她挤挤眼,“还是师傅了解我们。咱班光棍多,如饥似渴。”

“丁勇,”蔡冬岩淡淡地说,“潘星雨是过来上班的,不是过来给你们当女朋友的。别有事没事地骚扰人家。大家以后说话都注意着点儿,脏话少说、玩笑少开、荤段子憋着、听见没?”

“听见啦。”

“陆小风,拿几块试板过来。”蔡东岩吩咐道,“小潘,穿上防护服,各种位置都给我们焊一下:平焊、立焊、横焊——还有这里,仰焊。你是用右手吗?”

“师傅,我左手右手都能焊。”

“嗯。”

她知道师傅是想看看她的技术,于是对每个环节都格外仔细。每焊完一段焊缝都会用凿子把焊渣清理干净,然后用钢丝刷再次清理,最后用纱布沾着丙酮擦洗。

全部焊完后,蔡师傅检查了一下,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她发现师傅最喜欢说的字就是“嗯”。

“什么时候到的江州?”他问。

“早上。”

“住的地方弄好了?”

“还没。”劳资处的人说厂里的宿舍早满了,从前年开始新来的工人只发房补不解决住宿。

“陆小风,你去帮她问一下,看看厂子附近有什么合适的租屋,找个干净点的。小姑娘刚到,人生地不熟,没人帮忙,那不抓瞎?”

“交给我吧,师傅。”

“陆小风也是我的徒弟,你叫他师哥就好。”

“师哥。”

“哎。”陆小风应了一声。

“行李多吗?”陆小风问道,“多的话,我去借个三轮车帮你拖一下。”

“我没行李。”她说。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她。

“你不是从远阳过来的么?从远阳到这里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吧,什么都不带?”

“嗯……行李……被偷了。”她只好说。

“钱包没偷吧?”蔡师傅看着她,“在这里租屋都是押一付三的。”

“也……也偷了。”

“哟,”蔡师傅笑了,“小姑娘还挺淡定的,被人偷了个一干二净,一点不着急。”

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这样。小风先带你去找个住处,钱我帮你垫着,等你发了工资再分期还我,行不?”

她点点头。

“吃饭了吗?”蔡师傅又问,“食堂在厂门口。”

“师傅,人家钱包都没了,哪有钱吃饭?”陆小风说,“我先带她去食堂解决一顿。”

“那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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