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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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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雨在果盘面前专心地吃草莓,钟小磊走过来,闲闲地问道:“这么冷啊?”

“嗯。”

他三下五除二地把夹克脱下来,递过去:“穿上吧。”

“不用了。”她指着身上的“斑马”卫衣,“现在不冷了。”

“你是我带来的人,冷了也是穿我的衣服。”他没好气地说,“把蓟千城的衣服套在身上,算什么鬼?”

“有区别吗?”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恼了,将外套往她身上一扔,“赶紧换上。”

牛仔外套上有一排尖尖的金属扣子,打在她身上有点痛。

她没接,任凭外套掉到地上。

“潘星雨,”他从地上拾起外套,拍了拍上面沾的草叶,“你这人还挺有意思。一进来就跟蓟千城耍暧昧,别当我看不出来。”

“那又怎样,”她看着他,目光凛然,“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

* * *

吃完水果,她去了二楼的阳台。

在草地的时候,她看见那里有人站着抽烟,知道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阳台正好空着,上面有两把藤椅和一个铁制的玻璃桌。桌上烟盒、打火机、烟灰缸一应俱全。抽烟的人刚离开不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

星雨的父亲、哥哥都是烟民,她觉得自己吸的“二手烟”够多了,所以从未抽烟。

但现在,看见那个烟盒,她忽然有点好奇,于是打开,抽出了一支拈在指间,轻轻地闻了一下。

毕竟人们来这里就是抽烟的,如果不抽烟,反倒显得她在霸占阳台。

靠墙的一边种着一棵巨大的龟背竹,她不想被人看见,故意站在花盆边,任由张牙舞爪的枝叶像无数只手掌将她抱住。

拿起打火机正要打火,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蓟千城。

“抽烟吗?”她问。

“不抽。”

“介意我抽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

“想试试,这是第一次。”

“你等一下。”

他从背着的单肩包里摸出一只圆珠笔,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烟上。

“干嘛?”

“我想看见我的名字在你的烟头上燃烧。”

她被这土味的情话惹得笑了一声:“好吧。”

他帮她点了烟,和她一起靠在栏杆上,任由她把烟雾吐进灰色的深秋。

“剧本弄完了?”他问。

“不清楚。”她说,“我退出了。”

“哦。”他的声音里有点遗憾,“你要是坚持写完,又能挣上一大笔呢。”

她听出了挖苦的意思:“没猜错的话,贺汀导演是你的生父吧?”

他半天没有吭声,沉默了大概三分钟,才说:“你这是在逼我承认自己是个私生子,懂吗?”

她吃了一惊:“你父母……没有结婚?”

“没有。”他看着天际的云朵,“我外公强烈反对。”

看得出他有话想说,但又不想主动说,她决定一问到底:“原因是?”

“我外公外婆都是书香世家,家教严格,家风老派,有很强的门第观念。贺导家穷,父亲早逝,哥哥坐牢,那时他只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导演这一行本来就很难出头……总之我外公一百个看不上他,认定他追求我妈就是为了蓟家的钱和资源。”

“真是这样,也不能把错全怪在贺导身上吧?他毕竟还是有才华的。”

“在恋爱这件事上,我外公当然不对。但我妈是真心喜欢,甚至可以说是崇拜贺导的。她是在优越的环境下长大的,要什么有什么,遇到拒绝会变得格外叛逆。家人越反对她越坚决,直到彻底闹翻。我外公切断了对她的一切经济资助。她们去波兰留学,日子过得很苦,贺导发誓要混出名堂,给我妈一个光明正大的婚礼。”

“但你爸很快就有了别的女人。”

他怔住:“你怎么知道?”

“贺寒只比你大一天呀。”

她点了点烟灰,发现他的名字正在燃烧,瞬间化作一团烟气,被她吸入口中。她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自己被吻了一下似的。

那烟还有一半,不知怎的,忽然熄了,她笑着去拿打火机,掰了几下,点不着。

“别抽了,”他说,“正在燃烧的香烟会释放四千多种有害物质。”

“至少把这根抽完,不然就太浪费了。”

“给我吧。”

她迟疑了一下,递给他,他抽了一口,继续道:“听我妈说,哦,我姨妈说,贺导能说会道,情商很高,在资源所及的范围内,算是一个混得很不错的大学生。”

“人长得也帅。”她加了一句。

她见过蓟千城的姨妈,长相不算出挑,只能说是秀丽。蓟千城和贺寒的颜值却都是万里挑一、过目难忘的那种,应该是得益于父亲独特的轮廓与骨相。

“大概是吧。”蓟千城徐徐地吐出一团烟雾,“但我外公偏偏最讨厌伶牙俐齿的人,他的态度让贺导受到莫大的羞辱。虽然我妈愿意放弃一切跟他在一起,他的心里也非常不爽。在罗兹的那段时间,他们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除了穷,学业都很优秀。贺导经常回国找各种机会拍片,顺便挣点钱。应该就是在那段时间,他参加了一个创投项目,被著名导演苏深槐看中,不仅愿意做他的监制,还帮他找来了一大笔投资。那部电影票房不错,是他的第一个成名作。”

她没有插话,看着那支烟在他的指尖燃烧,渐渐化成灰烬。

“苏导的助手就是他的女儿苏槿。当时刚从纽约大学毕业,贺导立即抓住机会,他们很快就结婚了。我妈远在国外,完全蒙在鼓里,听说电影反响不错,心中充满了喜悦。她一直非常想家,觉得贺导再努把力,外公就能同意他们的婚事了。最最讽刺的是,两位女士一个在波兰一个在中国,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分娩,贺导分身乏术,只能守在国内太太的产房里。我妈生我的时候,贺导骗她说正在拍摄无法回家,她还傻傻地告诉他不要担心,事业为重。不久就从一条娱乐新闻里看到了两人结婚生子的消息,当时就大受刺激。”

“卧槽。”星雨骂了一声,“你要是早点告诉我就好了。”

“这事跟你没关系。”他淡淡地说,“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我知道你需要钱。”

“我也没有那么地需要钱。”

他扭头看了她一眼:“你记不记得那次去拉萨,飞机颠簸得很厉害,你一度以为要失事了?”

她点点头。

“当时你说——你想跟我说个事儿,一个重要的事儿——我以为你想交代后事。”

“哈哈。”

“然后你就问我机票的保险是多少,有没有两百万?”他看着草地上的人群,“当时我就想,你家是不是欠了什么债?”

“没欠债。”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只是……我只是……欠了我哥嫂……嗯……一条人命。”

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对外人提起椰子,此时此刻,却忽然有了一种倾诉欲,于是三言两语地交代了事件的经过。他认真听完,平静地说:“在我看来,这是个偶然事件,根本不是你的责任。”

“当然是我的责任!”她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就不该看那本该死的《哈利·波特》!”

“那一年你多大?”

“九岁。”

他的眼睛瞪圆了:“九岁?那就更不关你的事了!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椰子的死,明明就是你嫂子失职,她居然道德绑架你十几年,还讹诈你两百万?我要是你,一分钱也不给。”

“两百万如果能买到心灵的平静,对我来说,不贵。”

见她面如死灰,他没有争辩,只是叹了一声。

* * *

“对了,”他换了个话题,“刚才你和董霏为什么打架?”

“她说我是刁民。”

“什么民?”

“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刁民。”

“不会吧。”他皱眉,“印象中董霏不是这样的人啊。”

“怎么不是?”她的脊背硬了硬,一丝冷笑荡出齿间,“你自己就从没有这么想过?”

他瞬间无语,愕然地看着她,不知道战火怎么一下子就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上班第一天,你就怀疑我是贼,一定要搜我的包,忘了?”

“……”

“当时的你,大概也认为我是个刁民吧。”

“星雨,”他的心胸开始起伏,但语气保持镇定,“关于这件事,我已经郑重地向你道过歉了,而且你也答应过我翻篇了。”

“是道歉了,但你是不是也得承认——”她扬起脸,直视他的眼睛,“当时的你其实并不比董霏好多少呢?”

“这样的指责有欠公平。”

“是吗?”

“你知道我和他们不是一类的。”他又说。

“你的前女友和好哥们,一个说我是刁民,一个天天纠正我的口音——”她的火气越来越大,“说你们是一类不冤吧?”

“潘星雨,”他努力地保持克制,“我知道你在生气,所以随便你怎么说都OK。但你要真这么想就没劲了。”

“你知道什么人最没劲吗?”她冷冷地说,“内心充满偏见的人!”

他怔了怔,想为自己辩护,但终于什么也没说,举起双手,以一副投降的姿态转身走了。

她看着他像一颗游戏里的弹珠,从阳台的门消失,从后院的门出来,行走在弯曲的小径里。

她给自己点了第二支烟,抽了两口,以为会帮助自己整理思绪,呛人的烟气反而让人更加恍惚。她感觉自己坐上了时光机,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扔到了过去。她有着惊人的记忆,特别是那些曾经侮辱过、虐待过、欺骗过她的人,她记得住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次场景,如果记不清,她会像个敬业的侦探那样孜孜以求。而那些幸福开心的事,她却非常健忘,甚至也不愿想起。快乐是短暂的,痛苦永远不会消失,每当她以为自己可以解脱,痛苦就会换一种面目重新出现,将她一下子打回起点。

草地上的人群,有了一丝小小的骚动。

她看见蓟千城在和董霏争执了起来,董霏掩面哭泣。

董霖冲过去对着蓟千城就是一拳,两人扭打起来。

她连忙冲了下去,跑到跟前时,他们已经被劝架的人分开了。

* * *

派对一结束就下起了大雨,钟小磊让星雨等一下,他需要帮杨森搬点东西。星雨不想与他同路,也不想搭其他人的便车,就说自己打车回去。没想到下雨天根本打不到车,她于是借了一把伞,步行去前面的路口坐公交。

马路上全是泥水,高跟鞋是真皮的,她怕泡坏了,于是脱下来拎在手中。

走了不到五分钟,一辆黑色轿车停到她身边,车窗摇下来,露出半张脸,是蓟千城。

“上车吧,我送你。”

她走得满脚是泥,有点不好意思,但雨实在是太大了,于是收了伞,拉开车门坐到副驾上。

车徐徐驶入主干道,很快并入高速。

她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耳边破了一道口子,上面有块指甲大小的血渍,额上也有一块青紫。钟小磊后来告诉她,蓟千城之所以和董霖打起来,是因为他要求董霏向星雨道歉。董霏当然不愿意,委屈得哭了,董霖心中本来有气,一怒之下,就动手了。

她默默地叹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憋出七个字:“谢谢你送我回家。”

“嗯。”

“这里……出血了,我有创可贴,给你贴上吧?”她轻声又说。

“没事。”

“会感染的。”

她记得钱包里有一枚创可贴,掏出来一看,正好是透明的,于是撕开两边,贴在他耳边的伤口上。

触到脸颊的手指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以为他会躲闪,然而他只是专注地开着车。

接下来是接近一个小时的沉默。

两人之间似乎有个巨大的空洞,她想说点什么填补一下,搜肠刮肚一个话题也没想出来,只好呆呆地看着车窗上律动的雨刮。

沉默像颗掉进鞋里的小石头,在她心头磨来磨去。

她拧开收音机,捣乱似地在各个频道之间扭来扭去,选了个无聊的访谈节目,以为他会受不了,会让她关掉,自始至终,他没发表任何意见。

快到家时,她终于说:“对了城哥,最近能帮我照料一下Momo吗?我得回趟老家。”

他将车倒回车位,问道:“什么时候?”

“晚上。”

他愣了一下:“今天晚上?”

“对。我爸病危,想见我一面。”

她其实不想让他知道,也向师傅请好了假。Momo本来打算交给妈妈,妈妈也说没问题,但小狗有点认生,脾气又倔,她怕妈妈管不住,思来想去还是交给他最稳妥。

他沉吟片刻,疑惑地看着她:“我记得你说过,老家那边已经没有任何让你惦念的东西了——”

“是没有。我只是……想趁这个机会,回去解决一些事情。”

“我陪你去。”他掏出手机,开始刷机票,“航班号多少?”

“不用!不用不用!”她连忙捂住他的手机,“你千万别去!我的事情自己解决。”

石琮是个封闭的小社会,有很强的宗亲势力,村民教育程度低,也没什么法律意识。一旦出现纠纷,只会按约定的习俗解决,外姓人搅进来会吃大亏。潘星奎因为块头大、好打架、曾多次参加宗族械斗,凶悍暴躁无人敢惹。乡亲们和他说话都是小心翼翼,求他的地方也多,若是因水源、牲畜等问题与邻村起了摩擦,讲理不成、必须硬刚时,都会找他出头摆平。潘星奎也是有求必应,因此攒下不少人情。

星雨不敢想象蓟千城和自己一起回老家会发生些什么。

“你去了只会添乱。”她又加了一句。

他默默地看着她,眼皮眯了眯,目光闪过一丝疑虑,想了想,将手机塞回口袋:“OK。”

她上楼将Momo牵下来,连同一袋冰冻的口粮,放进车的后座。

临走时,他又叫住她:“潘星雨。”

“嗯?”

“在江州,如果不挑位置,两百万能买下一室一厅。版权市场瞬息万变,也许你以后会挣更多,也许,这两百万就是你此生最大的一笔收入。”

她安静地听着,没有接话。

“不要把自己的血汗钱轻易地交给别人。更不要以为你给了两百万,你哥就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

“一个写故事的人,怎么跟着别人的情节线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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