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怎么——风烟心下一疑,莫非此人识得问飞鸿这张脸?虽说他们不曾刻意遮掩,但此时乍然相见,未必是什么好事。
老板娘立即敛了神色,柔柔一笑,搬了酒坛来,“酒来了,要装囊带走吗?”
风烟摇头,“不麻烦了,我有些事想打听。”
老板娘笑道:“二位如此不凡气度,想必不是寻常人,是听闻此地新有秘境出世,这才来这穷乡僻壤吧。”
风烟:“老板娘如此了解?酒家生意不错吧。”
“您可折煞我了,不过生计糊口罢了,称不得什么。”她依靠柜台沿,随手扯去头巾,叫秀发卷落肩头,“我不过寻常人,顶多一双招子较常人更明利些。若是不嫌我无知腆脸,倒是能说上几句。”
将酒推至问飞鸿眼前,风烟起了兴致,靠去半步,与老板娘隔桌相对,“如此?”
老板娘不施粉黛,但笑时别有风韵,她欺靠风烟近了,一双钩子似的眼便直直望来——倒叫风烟想起问飞鸿那双水波盈盈的眼来,细看时,竟与之有几分相似。大抵美人多如此,不足为怪。
她吐息极轻,“仙君不开口,我又如何知?”
风烟笑而不语,迅雷之间抬手扣住老板娘手腕,翻出枚染着墨色的银针来。
“师兄!”问飞鸿急近了,忙将银针打落,上前探看风烟。
老板娘叫嚷起来,“做什么!看什么看!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她拧腕挣脱风烟,抬眼扫过二人面色,大抵是知道此事不妙,忙喊着赶客,将酒肆清空,连旗幡也收了起来。
座椅上几名修士看着也是门派中人,涵养倒好,低语几句,明面上也没言说什么。老板娘将头巾系好,颇为端庄地理顺发尾,将被风烟擒出的红印掩在袖下。
风烟将问飞鸿后挡半步,示意道:“你我无冤无仇,这又是做的哪门子生意?”
他们自然无冤无仇……这来者对着的是问飞鸿,风烟与她都心知肚明。
“你!”老板娘从脑后抽出一支银簪,“你是何人!”
风烟闻之,奇道:“既不认得我,又何故与我们为难?”
她踌躇片刻,目光闪躲着,不敢与风烟对上,可又时不时黏去问飞鸿身上,叫风烟看得奇怪,不由得将问飞鸿握紧了几分。风烟心下疑道:莫不是与问飞鸿有什么旧恩怨不成?这小子看着也不像招蜂惹蝶的主啊。
“我问你。”老板娘簪尖一转,直指问飞鸿,横眉道,“你姓甚名谁?族中长辈亲人名氏呢?”
问飞鸿微怔,下意识望向风烟,而风烟微微扬首,算是肯了。索性他们不曾刻意遮掩行踪,横竖到时候要与仙门中人打交道,被认出是早晚的事。
于是他老实道:“家中无父母,唯有师父师兄,得师父赐名‘飞鸿’二字,由诗文中取了‘问’姓。”
“你、你是孤儿?”老板娘变了脸色,急切道,“你是哪里人?如今几岁了?”
着实是一头雾水。看她这样子,分明是不认得仙门中大名鼎鼎的飞雪城主,只怕是寻常凡人。但既是凡人,又与问飞鸿有何干系?
风烟也一时未能拿准状况,但此人问的不算什么隐秘之事,稍一打听也能知晓,便未放在心上,由她去了。
问飞鸿老老实实一一交代——为难他一介孤儿,打小被人丢在雪原给风烟一时好心捡回去不说,眼下还得追溯自己都记不清的陈年破事。
若不是当初风烟避难隐于雪林,问飞鸿那么点儿大的家伙,恐怕就得成冰天雪地里一把枯骨了。好在世事难有定数,风烟与问飞鸿都阴差阳错被飞雪城主袁亦恩带了回去,而后风烟回了天水泉,问飞鸿则成了飞雪城金贵的小弟子,锦绣丛里长大。
说来也怪,问飞鸿还没什么反应,这咄咄逼问的老板娘倒是先泣不成声。问飞鸿已然无措了,风烟还防着几分,却也实在摸不着头脑。
“飞鸿、飞鸿,好,是好名字。”
她拭去颊边泪光,哽咽道:“比你父母给你起的那破名字强,你比你父母有出息。出落得如此好样貌,与嫂嫂这般相似,他二人在天有灵,也当欣慰的。”
问飞鸿大为不解,眉头紧锁,“父母?”
风烟一掌拍开他,省得这小子拎不清,冷笑一声,道:“问飞鸿是飞雪城的人,其父便是飞雪城的袁亦恩。什么父母?口说无凭,白纸黑字的证据摆出来了再说。都是做生意的,如何取信于人的道理还不懂么?”
老板娘狠瞪了风烟一眼,起身去揭开帘子,“进来!”
二人相视一眼,到底是跟着老板娘进了屋后。
寻常人家简陋,但也算是整洁,摆设间隐有江南人家的雅致,奈何着实没什么风雅物件,至多只能如此了。
老板娘脚尖一勾,从旁扯来张椅子,约莫是叫他们先坐下的意思。她掀开床板,从软垫木板下翻出一漆红锁柜,风烟略瞥一眼,是凡俗皇家的制式。
大启天子乃是周姓,况且也不曾听说皇家更迭有何异状,叫风烟更是起疑——谁都有生身父母,这不足论谈,但风烟万万不想问飞鸿与凡俗天家扯上干系。这年轻人心软,心思也重,是断不能一舍皆空的,血脉之缘于他不过累赘,能不沾是最好。
漆盒之内,是一旧卷。
“你……旧名不提也罢,但你是铜陵温氏最后的血脉,温老太傅唯一的亲孙。”
掌中问飞鸿的力道渐重了,静听着后言。
“我乃前校书温茵,是你亲姑姑。”她将旧卷翻至最后,原是一本族谱,至最后一行赫然落着一个名字:温归素。
风烟阖上眼。
“飞鸿。”风烟抬手别开问飞鸿,“你先出去,我有话与这位姑娘说。”
问飞鸿望他一眼,略有不甘之意,但到底对上风烟目光,知他心意坚定,还是松了与风烟相牵的手。
温茵惕看着风烟,将族谱放回匣中,道:“有何事非得避着人谈?还是说你不敢让他见我?”
“没什么敢不敢的,飞鸿身世坎坷我心中有数,我这做师兄的合该帮衬一二。”风烟斜往案上一靠,摆出往年与人商场谈笑的架势,“眼下是你需取信于我,空口无凭,倒是说说,我师弟如何就与铜陵温氏扯上了干系?”
温茵秀眉横起,不满道:“倘若当真如他所说,是由你在林中捡来,你又岂不见我挂在他摇篮中的长命锁?”
风烟不作声,冷笑半刻。见温茵势渐盛,便一拍桌怒道:“何人不晓温老太傅二十余年前被摄政王诛杀,波及九族,你什么居心,竟想叫我师弟蹚你这浑水?”
温茵当即嗫嚅,抚着漆匣无言片刻,几度抬眼暗瞥问飞鸿所在。
他们各自缄默,被温茵随手放在桌上的酒招旗滑落在地,翻出褴褛的边角来。
她说得不错——风烟当年确从问飞鸿的襁褓中拾得过写有“归素”二字的长命锁,但并未在意,一同塞给了袁亦恩。入了仙门便是断了前尘,这等旧事他怎会放在心上,若不是今日瞥见温茵族谱上那道名氏,压根不会忆起。
但温氏惹怒了一手遮天的摄政王,早二十年前便遭人赶尽杀绝,亦是不争之事。倘若如今问飞鸿成了温氏遗孤,如何想都不算件好事。
温茵躲藏于此荒芜偏远之地,自知其中艰辛,倘若她拿捏得清分寸,便不该让问飞鸿卷入其中。
“罢了,今日事到此为止,我不会与问飞鸿说更多,你好自为之。”风烟敛袂而起,拂门而去,“至于温家之事,我不会说,也不想管。他如今位高势重,霁月清风,不该沾染上这些旧事,你晓得该怎么办,否则我不介意替他料理。”
仙凡有别。余光里温茵牢牢攥着那块旧旗,风烟不曾回看她,任她如何愤懑,也不值得再多理会。
“师兄?”
问飞鸿忙迎了上来,脚边土地一片刀痕,想必是有够心烦意乱。
风烟权当没看见,招呼问飞鸿跟上,“行了,没什么大事,上车吧。”
他揭帘便坐,燃了炉中未尽的焚香,却迟迟不见问飞鸿跟上。
那道人影便伫于帘外,久不曾近。
“怎么,还不愿走了?”风烟微拨帘纱,勾住了问飞鸿的指尖,在问飞鸿不曾见的帷幔后喟叹一声,“有什么事,你先上车再与我说。”
他却难得姿态坚定,毫不犹豫地别开帘布,直直望着风烟,“师兄是有不愿么?”
风烟皱眉,“什么?”
“方才那人所言,师兄信了。”问飞鸿神色认真,“否则不会如此作态。”
倘若情形再从容几分,风烟当真是想捏捏自己的眉心,以舒郁气,“说什么玩意,当你看懂了什么不成,上来,省得耽搁行程。”
“师兄。”
问飞鸿对他,不说百依百顺,也是不明行忤逆之事的。这次却难得如此坚持,扣住了车门木框,几乎将风烟堵在车中。
“师兄若有什么顾虑,大可直接与我说,不必如此。还是说师兄对我故亲往事有所知晓,这才不愿我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