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如刚转醒那会儿吐了好一阵子,直吐到连胆水都呕不出来才算歇停。
现在又犯了气病,呼吸困难,耳朵里也一直嗡嗡作响、杂声不断,连视线都忽明忽暗起来,全身冷得像是浸在雪里……
反倒是宋维谦说的那些烧热、情毒、邪火,他半点感觉都没。
沐九如断断续续地道:“不然给……吃点药压下去吧。”
宋维谦无奈地道:“有别的法子我就直接用了,你现在只能吃续命吊气的药,还得药性极温,婴孩吃的那般。其他药物也不知道还会激发你什么急症,且那御曦的药效又极其霸道,把你经脉全都改造了……”
御曦。
男妃入宫前必须服用的药物。
大虞不禁男子通婚,皇帝也可娶男妃,但男女后妃同处后宫,终归有混淆皇室血脉的风险。
为保皇室血统纯净,男妃皆要服用御曦,自此不走谷道不得疏解。
但沐九如如今连自主抓握的力气都没有,就是像寻常男子那般疏解也做不到,更别说服用御曦之后了。
听宋维谦的言下之意,今日怕是定要找个人帮沐九如解了潮热,才能争得一线生机。
蔺南星想到他的主子刚出深宫,竟又要被人侮辱,愤恨得拳头紧握,吱嘎作响,手臂上青筋都蜿蜒凸起。
宋维谦对师弟的遭遇也是十分怜惜,他轻轻抚过沐九如白玉一般的手腕,叹道:“你若不想假手他人,师兄来帮你,医者仁心,你不必介怀。”
沐九如的眼珠子晃了几下。
他虽感觉不到烧热的难受,却能察觉出自己进气越发困难,手脚也像突然不受控制了一般抖个不停。
他好不容易出了宫,竟要死在这般可笑的事情上吗?
可必须要给人侮辱才能活下来,不也十分可笑?
沐九如这么想着,自嘲地轻笑一声。
宋维谦听见笑声,便以为这人是想通了,连忙握紧沐九如的手心,劝哄道:“九如,别讳疾忌医啊,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便当……当是被狗咬了,师兄不会让你难受的。”
蔺南星越听越觉得这话像是在自荐枕席,且他家少爷一直不应,就连透不过气来了都要挂个冷笑……
他立刻把沐九如的手抢了过来,皱着眉头道:“宋公子你已经娶妻,此事怕是不妥。”
宋维谦一噎:“救个急你当讨媳妇呢?”
蔺南星白他一眼,心中已有了些打算,小声地对沐九如谏言道:“少爷,我去把对门的耿小公子绑来,他今年十六岁,相貌尚可,身强力壮,没有妻妾通房,也不逛秦楼楚馆,干净得很,少爷你看如何?”
宋维谦倒吸一口冷气。
这说的是耿将军的小儿子吧……?
耿将军戎马一生,儿子更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
如今竟要被阉人绑来当角先生使?
耿将军怕不是要和蔺南星拼命!
而且十六岁……
沐九如都二十八了,大了小公子整整一轮,怎么想都不合适吧?
可蔺南星满脸认真,仿佛只消沐九如点点头,他就要杀进对门府第,绑了小公子过来。
宋维谦头痛欲裂,道:“将军的儿子怎么可能会配合?他和九如素不相识,还是我……”
蔺南星毫不犹豫地打断道:“耿统作风清白,家室相貌也勉强配得上少爷,人就在对门还很好取来。”
蔺公眯了眯眼,杀气十足地道:“不配合的话就喂了药绑在这,我亲自看着他和少爷成事,定不会让他伤着少爷。”
宋维谦觉得蔺南星话里话外都在点他,什么清白,家室。
可沐九如也不清白啊!现在还是个黑户……
也就蔺南星那为了追随主子,能疯到自宫的诡谲之徒才会觉得将军的儿子……
将军的儿子都只是勉强配的上沐九如!
还不是沐九如高攀了人家!
实在不可理喻。
不论宋维谦如何腹诽,蔺南星兀自觉得这个人选好极了,他捧着沐九如的手,温柔地问道:“少爷你觉得如何?若是你喜欢学识好些的,首辅之子也可,还有探花郎……”
好家伙,全是未婚貌美的士族子弟!这阉人当真无法无天!
沐九如急急地喘着气,眼神一错不错地投向蔺南星。
他视线一片模糊,却还是尽力地想要看明白南星的表情,看出南星的所想。
暌别六年,蔺南星如今成了中贵,身份地位早已和从前那个小厮截然不同。
蔺南星愿意为他绑人,究竟是因为位高权重便横行无忌,还是因为……依然奉他为主,才尽其所能,折善而从。
沐九如是不愿平白受人辱没的,可他却更不想死在这里。
他家南星费尽千辛万苦也要把他救出宫闱,如果他因着这般可笑的原因死了,对不起他自己在冷宫里苦熬的岁月,也对不起床边这人的付出良多。
蔺南星握着沐九如冰冷且胡乱跳动的指尖,忧心地问道:“少爷?您还有力气说话吗?”
宋维谦长叹一声,赌气地道:“叫他憋着吧,等下烧热得厉害了,犯了风症,体力耗尽直接昏迷,也就再不用问他意见了。”
风症也是沐九如的老毛病了,情绪激荡、体力太差之时,便会角弓反张,四肢抽搐不止,一趟下来,容易伤及自身不说,也极其耗费心力。
蔺南星杀气四溢地瞪了眼胡说八道的宋维谦。
沐九如的神色却凝重了起来,咬着艳红的唇瓣,低声唤道:“南星。”
蔺南星立刻拱在床边,应声:“少爷。”
沐九如停顿了会,再次凝望身边的少年。
眼前之人音色如故,气息如故。
一切都好像没有变化……
他试探地说道:“不用寻别人,南星,你来替我疏解吧。”
宋维谦差点从座椅上跳起来,还以为沐九如犯了癔症,连记忆都混乱了。
他提醒道:“九如你醒醒,南星他……他现在和从前不同了,你还记得吗?”
沐九如拧了下眉头,表情不知是在忍痛还是不悦,道:“我知道。”
蔺南星从未想过他会在这种地方被少爷点名,若是从前他定然十分愿意,此刻却罕见得有些犹疑。
他吞吞吐吐地道:“少爷,我是阉人……”
沐九如道:“你之前没有对食或是娶妻?”
“没有。”蔺南星立即回道,“我就算要找,也得少爷指婚才行。”
沐九如怔了一怔,心里即是熨帖又是难过,愧疚地道:“是少爷耽搁了你……”他神色温柔,在急促的呼吸间轻轻问他,“那宫里其他娘娘应当找过你吧……我们南星,是个俊俏孩子。”
蔺南星摇了摇头:“不怪少爷……”他温驯地说:“娘娘们我也不曾……”
他顿了顿,有些不快地道:“先帝不让我靠近后宫,不然南星早就来清凉宫里找少爷了……”
甚至就是因为他长得俊俏,又生得高大,便引起了先帝的忌惮,生怕他勾引后妃。
那老头子许他督管兵权,却不准他进入后宫半步。
不然沐九如的事情,他怎么也不会假手别人,这才使他的少爷在冷宫里日日受罪,他却全然不知。
蔺南星想到这事就恨地紧咬腮帮,下颚线条也绷了起来,神色凶狠,像是要杀人泄愤一般。
宋维谦在一旁不大乐意地对沐九如说道:“你问他这些作甚?他说的自己好像怎么清白了,后院里好几房小妾呢,且阉人的手段也邪门……你不能委身于他!”
沐九如感到他的肢体不受控制得越发厉害了,他实在不愿风症发动,坚定地道:“师兄,宫人有什么手段,我这宫妃自然是清楚的,南星如今既然还认我这少爷……小厮之事,就让他来行吧。”
宋师兄顿时急了,额头上细汗都冒了出来:“那如何一样!小厮都是侍奉人的奴婢,他若是同你行事,便是欺上犯主……”
小厮、书童之流,本就是取悦主子的奴婢,行事自然是不能欺压到主子的头上去。
蔺南星静默地听着,心里是赞同宋维谦的说辞的。
他曾为官奴,现在又成了阉宦,如果不是做了中贵,普通的家奴都可以对他随意打骂。
他这样的下等贱民,哪里能染指沐九如这般高贵的主子;就是让他做纳入方侍奉沐九如,他都担心污了主子的身体。
本还积极给沐九如寻找疏解对象的两人各有所思,不再言语。
屋内又安静下来。
碳火细细燃着,灯盏上的烛火偶尔爆出灯花,“哔啵”轻响一声。
针落可闻的气氛里,只有沐九如忽急忽缓的气息声,与室外蒙昧不清的告丧钟声交替连绵。
沐九如听着那钟声,眼神暗淡了下来,蒙蒙一片。
他慢慢地道:“南星,你若不愿的话,便随意替我寻个內侍来,多鱼公公也可,我自会引导。”
蔺南星下意识回首瞪了一眼多鱼,直把候在一旁的多鱼小公公吓得冒出一身冷汗。
他听到自家少爷竟要去找别的內侍小厮,徒然生出一股被抛弃的恐惧。
若是他现在满足不了主子的要求,他的贴身小厮之位只怕就要被多鱼取代了去。
沐九如若是今夜就离开了京城,他只会希望主子的身边多些忠仆,一呼百诺,问安视膳,把他家少爷伺候得舒舒服服,曲肱而枕。
可现在他还在这儿呢!
他家少爷竟要去找别人!
蔺南星也不再去想什么应当不应当了,他只想着尽到小厮之务,让少爷别去宠幸了他人。
良民妓子陪床少爷,那叫小妾、叫倌人。
但他家少爷要是找內侍,那就是把他南星的饭碗砸到地上,指责他是个不称职的小厮!
蔺小厮受不得这种委屈,当即殷切地邀宠起来,信誓旦旦地道:“少爷,南星愿意的,南星永远是少爷的人,一定小心侍奉,不让少爷有一星半点的难受。”
沐九如缓缓舒展眉毛,淡淡地笑了笑道:“那……多谢南星。”
蔺南星连连推辞,说当不起主子的感谢。
主仆二人三言两语便地敲定了此事。
宋维谦无奈地按了几下额角,往昔种种被这两人排斥在外的记忆再次回笼。
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既然沐九如把这事定性成了小厮的侍奉,他总不能还要自折身价,与小厮抢起工作来。
宋太医只好叮嘱一旁的蔺公公:“既然如此,南星你……细心轻柔一点。我会在屋外等着,要是九如又犯了什么急症,你叫唤一声我便进来。”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好人做到底,招唤道:“我药箱里有些脂膏,你随我来拿吧。”
蔺南星道:“不必,我府上有御用的。”
大行皇帝看重蔺广与蔺南星,便常常给予赏赐,给的东西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脂膏与角先生便也赐了不少。
蔺南星思忖道:“多鱼,去取脂膏与角先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