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先生泛着朦胧的油光,脂膏盒半开着,里面被挖掉了好大一块——这两样东西从昨晚被囫囵吞塞进抽屉里以后,就没被人动过!
多鱼大气不敢出一个,闭着眼睛假装自己是个瞎子。
蔺南星两眼一黑,脸色忽红忽白,把烫手的蜡烛和那些污秽玩意儿扔到一处。
“嘭”得一声,踢合抽屉。
世界再次恢复清清白白的模样。
蔺公清了好几下嗓子,这才若无其事地把木案接手过来。
只是那双凤眸犀利如刀,对着多鱼疯狂捅着。
仿佛出现这般尴尬的事态,全怪这下属办事不力,连房间都收拾不干净。
多鱼小公公汗毛倒竖,心里头冤声震天:他昨日自然是找过这两个东西的,但谁能想到关在这处啊!
这抽屉都是用来放账本、私房钱、体己物的!
哪有把用过的脏东西给放进去的,谁知道蔺公这么埋汰啊!
如今还把那半截蜡烛都放进去了!
到底是什么爱好,还有这蜡烛……蔺公难道真的用来……?
多鱼公公不敢再多想。
可蔺公的眼神又着实吓人。
多鱼沉不住气了,“嘭”得一声跪下,先发制人地夸了起来:“恭喜蔺督公,如今任职京营提督,圣上对督公真是宠信有加!连先帝对蔺广公公都没这么爱重!”
“奴婢能跟着蔺督公,实在是祖上有幸,如天之福!”
好一通顺溜的吉祥话。
却叫蔺督公听得心惊肉跳。
他心虚地看着沐九如,仿佛他是颗出了墙的红杏一般。
——多鱼刚才言之凿凿得在他家少爷面前提了圣上,还说圣上宠信他……
这不就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家少爷:南星现在已经成了皇帝的奴婢了么!
这多鱼真是好算计!
为了巩固少爷的宠信,竟这般给他穿小鞋!
蔺公的脸又黑了,五光十色地黑着,咬牙切齿道:“出去!”
多鱼哪知道他又犯了什么忌讳,静若寒蝉地站起来,应道:“是。”
小宦官埋着头飞快后退,准备溜之大吉。
“等等。”蔺南星生硬地道:“让多贤给下人们发赏钱,多发一个月的月例。”
多鱼立时又忘了蔺公的黑脸,喜笑颜开起来,笑道:“是是,小的去告诉多贤。”
他手舞足蹈道:“多谢督公,督公吉祥,节节高升。”他退到门口,又试探着补道,“沐公子吉祥,福寿绵长,身体安康。”
蔺南星面色柔和了下来,淡笑着挥挥手,道:“下去拿赏钱吧。”
多鱼应了一声,保持着喜庆的面容走出屋外,关上关门。
他几步离开里间门扉,轰然蹲到地上,捂住胸口。
多鱼心中惊涛骇浪,叹道:咱家真是开了眼了!平生第一次见到督公笑得这般……
这般花痴……!
他不由揣测起来:沐公子到底和督公是什么关系!怕不是那种……那种禁断的主仆关系!
——两人曾经相爱相守,却被沐公子的长辈发现,棒打鸳鸯。
之后沐公子被迫嫁入深宫,蔺公痴心不悔,自宫追随,成为权倾朝野的蔺大伴。
如今蔺公救出了沐公子,便是两人再续前缘之时!
多鱼已经被这段爱情深深地打动了,又浮想联翩地编了好长一通话本,起承转合,章章精彩。
小公公闭起眼睛,抖了抖身体。
他想:咱家小小的身躯,真是承载了太多的秘密!
小多鱼如何编排他的两个主子暂且不说,蔺南星见屋里又没了外人,便专心致志地伺候起他的主子。
高大的小郎君面上露出温柔的笑意,细心搅凉着手里的汤药。
沐九如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看,纤长的睫毛扑闪扑闪:“怎么笑得这么高兴?”
蔺南星被看得面色微红,嘴上正正经经,天经地义地道:“少爷就应当多被说些吉祥话,千福万福,就能长命百岁了。”
他吹凉一口药,递送进沐九如的嘴边,柔声低语:“少爷定能长长久久地活着,此生都无病无灾,无忧无愁。”
沐九如笑着瞥他一眼,不和这人谈论寿数之事,垂下眼眸乖乖地张嘴喝药。
他向来是不挑食也不挑药的,只是药物苦涩却不可避免。
沐九如喝了几口,被苦得舌根发麻,缓了缓气,闲谈道:“听闻你不能置产,那我之后要是得搬出你的府第,是不是会有些麻烦?”
蔺南星轻手轻脚地将沐九如唇边挂着的汤药刮去,又吹了一勺递上:“不会,我给少爷落了户,宅子直接买在少爷的名下就好,到时候少爷搬进去,就是宅子名正言顺的主人。”
“对了,少爷的户籍我已在办了,颍州前几个月闹饥荒,逃荒来京的人有不少,很好操作,办下来还是良籍。”
他说起良籍语气稍有雀跃,淡淡笑着问道:“只消取个名字就能办好了,少爷如今要化个什么名姓?”
沐九如喝完了最后一口汤药,被蔺南星塞了个蜜饯进嘴里,甜滋滋的。
他用舌头拌着蜜饯,轻快地道:“就落个‘阿祜’的名字吧。”
蔺南星收拾碗筷的动作一顿:“这是少爷的表字,若是落这名,便是市井小民也能随意叫唤……”他不太认同这个做法,小声地嘀咕道,“这如何使得……”
“祜之,赐福之意。”沐九如淡淡笑道。
他拌了几下嘴里的蜜饯,品着离宫后的第一口甜,仿佛连舌尖上的伤口都不疼了。
沐九如语调轻松:“许是之前也没几人叫过我的字,这才命运有些多舛吧?”他轻轻用牙齿嗑果肉,嗑出一些甜汤来,笑眼盈盈,“若是今后多被人叫唤几声,想必就可以增加一些福运。”
沐九如进宫前久居小院,亲友极少,从前只和南星住在一起。
南星作为下人不配称呼沐九如的表字。
“祜之”这个字,便一年到头罕有人叫。
再好的寓意,也只成了个空空的念想。
蔺南星的心头像是被揪了一把,他应声道:“都听少爷的,便叫阿祜,那么姓氏呢?化作哪家姓?”
“就单一个阿祜。”沐九如抿了抿唇,笑容浅淡,眼睫低垂,轻轻抖动着:“如今孑然一身,天地为父,便只叫阿祜吧。”
蔺南星轻柔地替沐九如擦了嘴,应道:“是,少爷。”
沐九如喝完了药,瞌睡就来了。
他嘴边冒出一个小小的呵欠,又缓缓地眨了眨眼睛,驱散一些困意,笑道:“那……南星,你先叫声阿祜让我听听。”
蔺南星如临大敌:“少爷,这使不得。”
沐九如也不强迫,只是冶冶笑道:“曾经让你唤声祜之听听,也没能成功……”
他刻意长长地叹了一声,目露忧伤,哀哀切切地道:“这声我家南星唤的阿祜,许是黄泉碧落之间也听不到了吧?”
蔺南星明知他家少爷是故意使坏,耳朵尖还是红了一圈,心头酸涩与紧张搅成了一团。
他薄唇微张,紧紧合上,脸色慢慢地红成了胭脂色,才声如蚊讷地唧咕。
“……阿祜。”
沐九如听得心满意足,笑颜如花:“嗯,确实好听。”
他这才收了逗弄的心思,结结实实呵欠一声,猫儿似得把四肢舒展开来,叹道:“我有些困倦,想要睡了,你替我拉上纱幔,把灯熄了吧。”
蔺南星头顶热得已是快要冒烟。
他闻言如蒙大赦,尽心尽力地伺候了起来;勤劳地将沐九如的被炉、汤婆子换新,又给主子掖好被角,盖上毯子,收拾了床榻。
蔺南星放下床帘,温情脉脉:“少爷,安歇。”
沐九如迷迷糊糊地闭着眼,闻言掀开一线眼帘:“南星,你也早些歇了。”他含糊地道,“还有伤口要……”
话没说完,便已沉沉睡去,打着甜鼾。
蔺南星目光温柔,轻手轻脚地检查了一下沐九如的口腔,见蜜饯已经被主子吃完咽下,便不用担心半夜会被呛到窒息。
他这才放下了心,轻手轻脚地将烛火全都吹熄。
月色透亮,夜幕低垂。
屋内只剩沐九如深深浅浅的呼吸,和猫呼噜一般的可爱鼾声。
蔺南星在屋外随意地抹了伤药,又回到里间,合起门扉。
他走向室内的矮榻——四四方方的一小张,简陋粗糙,是专给主家小厮睡得地方。
人高马大的蔺公将自己挤上小榻,长手长脚蜷缩起来,侧躺在上面,专注地盯着主床的位置看。
他的少爷就睡在那里。
和六年之前一样,他在榻上守着少爷,只要少爷一声召唤,或是有些动静,他就能及时前去照料。
阿祜。
祜之。
他的少爷,天保天祜,一定会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活着。
蔺南星心满意足地合上眼睛,只觉这六年来,他从未有一日的睡眠如同此刻这般踏实安稳。
就在这小榻上。
就在沐九如的身边。
…………
夜色渐浓。
熟睡的蔺南星骤然睁眼,凤眸寒光四色,凌冽如霜!
他突然想起来——
角先生、脂膏、还有蜡烛!全都还在那个抽屉里!
蔺督公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弹了起来……然后蹑手蹑脚地把那些脏东西从抽屉里扒出来;半点声响也没发出,拿了东西就往袖子里狂塞……
他做贼似的取了物件,又蹑手蹑脚的出了屋门,道貌岸然地越过多鱼,走向屋外池塘。
然后他“哐”得一拳打在冰面上,徒手凿了个洞。
蔺公手腕一抖。
“噗通、噗通、噗通”三声。
袖子里的东西全都进了蔺宅的池子。
蔺南星扬眉吐气:早就该把这些玷污了少爷的脏东西给沉塘了!
如今少爷就又是清清白白的良人,再和这些腌臜事没有关联!
寒夜之中,蔺公嘴角挂起笑容,洁白的牙齿,阴恻恻地反射着月光。
在远处围观的多鱼眯起眼睛,心惊胆战。
他心想:蔺公这是多重的占有欲!连角先生都扔了!这不是一次性的用具啊!
这很贵,能多次使用的!
他一头栽回屋里,假装没有发现任何秘密,又控制不住地想:蔺公该不会之后就要抓着宋太医,让宋太医给他还阳了吧?!
蔺公啊!这不现实啊!
做公公还是要认命!
相信角先生,原谅角先生,重用角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