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如不久前刚死里逃生,终是体力不济,只就着雪景吃了顿饭,喝了汤药,又沉沉睡了下去。
蔺南星本也是匆匆赶回的府第。
他与主子见了一面,风尘仆仆地沐浴焚香,赶往城门督管城防。
近日皇宫恰逢改元换新的变动。
——大事有登基大典,祭祀天地;小事有新帝置衣,内臣调动等……
诸多事宜都需要重新商讨,重新安排。
朝廷里外,大臣内臣,无一例外全部忙得脚不着地。
蔺南星也不外乎如此。
他的职务本与那些政务关系不大,但景裕又让他做了京营提督,那京城里外的军队便也归入了他的直系督管之下。
皇城内外、城防安全他便要严格把控。
以免登基大典之时出了错漏,也省的小皇帝终日疑神疑鬼,担心吴王进京刺杀,夜里也不安眠,只想着熬他。
除了职务之外,景裕先前给他下旨的赏赐也陆续送达了蔺宅。
赐物有金百两,布百匹,熏香、茗茶许多……
这些倒都是身外之物,蔺南星无甚所谓。
但除了钱财之外,别的都用处不大,却有一样东西极其珍贵。
——墨敕鱼符。
见此符如见圣上亲临,可不跪拜,不通传,佩刀觐见,甚至可以做免死金牌之用。
这是连蔺广都不曾有过的东西。
足可彰显新帝对如今的大伴是多么得无上荣宠。
蔺大伴收了鱼符,毫不客气地把小小符牌放进腰间鱼袋里,挂到了蹀躞上。
——这等被日日熬鹰,砸破脑袋换来的殊荣,若是藏藏奄奄,便要叫人觉得软弱可欺了。
不知不觉,一日又要过去,暮色四合,黄昏降临。
空中的细雪成了鹅毛大雪,如同先帝驾崩那日一般,风雪大作。
宫中的路面银装素裹,掌灯宦官们搬着放满明烛的拖车,撩开绛纱宫灯,更换新的蜡烛。
灯辉映雪,将皇宫的路面照得纤毫毕现。
洒扫宦官不停地清扫着积雪,以免任何一位贵人重臣滑倒摔伤。
蔺督公从宫外赶回,前头两个小黄门提灯开道,身后两位內侍高举着纸伞紧紧跟随,逢力相伴左右与上峰低声言谈。
一行五人把皇帝大伴送进正在议事的御书房外。
屋门口守着多骞、多金两位內侍,他们见了蔺南星便躬身开门,其他远方的站岗內侍无人阻拦,更无人出声通报。
新帝与内阁大臣、司礼监的太监们正在议事。
此时的殿内却不复往日唇枪舌战,闹如市井般混乱。
宦官朝臣各居一方,齐刷刷地跪着,室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蔺南星抖去身上的余雪,将大氅递给门口宫人,露出里头的黑色纱帽,素衣白裳。
他腰间墨敕鱼符和鎏金香球交相辉映,叮叮当当响如环佩,步履生香地越过众人,一行一响,拾阶而上。
蔺南星走到书案后,朝景裕跪地行礼:“奴婢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景裕灵前即位已有十日,还未上过大朝,只日日在御书房里与朝廷重臣扯皮,却也苦不堪言,时常大发雷霆。
今日的小皇帝头上带了冕旒,身着明黄衣袍,外头披着素纱,穿着比往日更加盛重。
只是青涩的脸上依旧怒气冲冲,黑着个脸坐在案前。
他闻到幽幽香气,见着高大魁梧的伴伴从远处走来,跪在自己的身前,心情这才好了一些。
但他被气得够呛,笑还是笑不出来的,只好硬邦邦地道:“伴伴请起。”
“谢陛下。”
蔺南星道了谢,并未完全起身,半躬着腰背,越过站在景裕身侧的帝师,去了另一边寻找位置。
站定之后,他便矮着腰,默默无言地给景裕整理书桌,更换茶水。
汩汩煮茶之声,悠悠响起,僵持的气氛被打破了些许。
景裕缓了缓气,对众人道:“都起来,继续。”
下头的大臣和内臣连忙道:“谢陛下。”
数十人手脚利索地站了起来,端手而立,却面面相觑,谁都不想再做这虎口拔须之人。
景裕一拍桌子,本就凌乱的书案上掉下一地的折子票拟。
他气道:“让我的母妃并称皇太后,与父皇一起入太庙有这么难吗?!”
殿内再次陷入寂静。
蔺南星将地上的票拟捡起,收拾整齐堆回案上,余光正看见景裕身后的帝师皱着眉头,不太赞许地望向新帝,又眼瞳斜掠,冷冷地瞥了他这皇帝大伴一眼。
景裕等了一会,眼看又要发飙,礼部尚书眼睛一闭,躬身道:“陛下,太庙历来只供一皇一后,先帝不曾废黜元后,如此一来,即便太妃娘娘追封了皇太后,恐怕也入不了太庙啊。”
秉笔太监蔺广眯起细长的眼睛,反驳道:“祖宗家法、宗庙规矩总也是人定的,如今陛下有此需求,为人臣子的才更应当想法子办妥……”
他顿了顿,扫了眼众人,目光掠过蔺南星,又看向其他人:“苗老公,你说呢?”
被点名的公公叫做苗善河。
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虽比蔺广官大一品,却是个和气的人,便把话头接了过来:“老奴愚见,陛下也是一片孝心,或可学习齐朝,将娘娘追封后,入侧庙供奉。”
众臣又七嘴八舌地探讨了起来,景裕约听脸色越黑。
又一位尚书道:“可太妃是宫女出身,强行封为皇太后,只怕会引起太后娘娘的不满,届时天家母子不和,前朝也会引起动荡。”
景裕着实弄不明白,他想追封母妃为皇太后怎么就和前朝、家法扯上了关系?
那父皇对他不闻不问十几年的时候,怎么就没人来管管他父皇?
少年天子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眼睛红了一圈,吼道:“你们就是看不起朕的母妃是宫女,也看不起朕……!”
议事官员们跪了一地,齐声道:“陛下息怒。”
景裕这些日子做皇帝事事痛快,唯有议政时事事不快,处处被人掣肘。
哪怕有帝师在旁指导,他也常有一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他又想起了还是皇子时,要看宫人脸色生存的日子。
他气得把桌上东西随手一扫,刚堆齐的折子和票拟又散作一团。
想来之前就是这么弄乱的。
蔺南星将茶杯递上,劝道:“陛下息怒,先喝口茶水,歇口气儿。”
景裕捧着热茶,眼眶更红,委屈地低声唤道:“伴伴……”
景裕身后的帝师又是冷冷的一眼扫向蔺南星。
帝师是小皇帝即位第二日亲自选中的,年纪轻轻的礼部侍郎——秦屹知。
也是内阁首辅,秦世贞的嫡三子。
秦屹知品学兼优,出生簪缨世家,性情温雅;加之面容俊秀,如松如竹,在一众老学究里被景裕一眼相中。
秦侍郎也不负他父亲的嘱托和景裕的青眼,日日进宫讲学,议政之时都随侍在天子左右,替新帝排忧解惑。
——这随侍二字所言非虚。
大虞朝臣与内臣的矛盾早非一日之寒,互相都牟足了竟争夺九五之尊的宠信。
秦屹知自己虽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公子,这些日子却为了博得小皇帝的好感,端茶送水,事必躬亲,把多金和多骞都挤到了殿外。
只是这蔺南星他还排挤不走。
好好个肱股之臣,出此下策抢了宦官的职责,也是为了争夺权柄而豁出去了。
可偏偏景裕就是很吃这套。
秦屹知俯身靠近,从袖子里摸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玩意,放进景裕手里,轻悄悄地道:“陛下息怒,吃一颗饴糖便不气了。”
饴糖极小一颗,塞进嘴里抿几下就没了,应当是秦屹知特制的,就是当朝偷吃都不会被人发现。
景裕扫了眼低头跪趴的臣子们,把糖含进嘴里,感动地道:“先生……”
秦屹知语调轻柔地好言相劝:“陛下且平心静气,让朝臣们吵着,陛下多听多想,底气足了,来日便是一言不说,他们也不敢拿再捏您的。”
一句话没听完,景裕嘴里的糖便吃没了。
可甜味还在,小天子的心情便好了许多,他小声地嘟囔道:“可朕就是上不了台面的庶子……他们便都欺负朕……之前朕想让大伴兼职司礼监太监,任东厂提督他们也唱反调……”
秦屹知皱了皱眉,又轻声地宽慰道:“陛下这些年过得辛苦,如今便更该勉励,志之所趋,无远弗届,将来创海晏河清之盛世,留圣贤美名于青史,不必同朝臣争一时的长短痛快。”
景裕回头望了一眼秦屹知。
只见他的先生列松如翠,积石如玉,温文尔雅地笑着。
他脸色一红,应道:“是,先生。”
少年天子吸了口气,振奋精神继续议政,唤道:“都起来吧,你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