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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佳一定推演过不止十种我的反应。我会暴怒吗?还是烦躁,又或者混乱不堪?
他习惯了像研究战争一样研究人类的个体。他说我会是一场灾难性的战争,因为我的身上根本没有所谓的行为模式,他恨我出乎意料。我却得意地表示,别嘴硬了,男人,意外性正是我最大的魅力之一。
于是他无奈地长叹一声。
我是一个跟顺从不沾边的人,当然不可能立时接受了他的要挟。问题是我会如何反击?我猜这是为什么他在燕尾服下穿了防弹衣,也是为什么他安排了高处的狙击手。他不可能指望我泼一杯水在他脸上。
最次也是一把椅子。
因此,当我沉默地流下泪来时,即便是他也彻头彻尾地愣住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和围追堵截里,我仍然提供了一种他打死不会想到的可能。然而我就是哭了,而且很伤心,像我年幼的时候最喜欢的玻璃杯被打破,也像后来我每一次看见钢琴。我们在眼泪和周遭的慌乱中双双保持沉默,好像为谁致哀,今天确实死了超过一打人。直到费佳主动开口,声音中透着困惑与木然:
“虽然知道你无法用常理思考……”
但是为什么?
这是他需要我作答的问题。
男人是一种很笨的生物,太宰是这样,费佳也是。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
我躲开他准备替我拭泪的动作,他的手难堪地僵在半空,我坚决让眼泪流下来:
“现在是9号凌晨了吧?我曾经以为不会再这么开心了,相反,我过了一个很开心的生日,收到了很好朋友送的礼物,也认识了新的朋友。然而生日刚刚过去不到五分钟,我却永远地失去了一个人。一个我爱过也被他爱过的人,一个我期待在未来几十年和他发生一切可能性的人。即便这一刻他还活着,但从今往后,我们不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聊天和喝酒了。”
“这难道不是一件可悲的事吗。”
费佳听懂了我的意思。
这本该是他胜利的结算时刻,我偏偏不会在这场从俄国到日本的角逐中妥协。这不是我的使命。我生来到死去都不是为了妥协的。我听过最恐怖的遗言是[我爱你],出自我的守护者,在故土概念里是我的[阴]和[阳],也是我的半身。我曾一度被这句遗言压垮,是费佳的子弹让我死掉的一半重新活过来。
只是从今往后他是我的敌人了。
我给他提前判了死刑,也是给我们的过往,爱的部分和超出爱的部分都判了死,即便刽子手是他自己。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执着地认为[书]会回应我。是的,我明白书只会受欲望强烈者的感召,也明白我的异能很适合用来固定行踪不稳定的[书]。我能交换别人的异能,当然就能交换自己的。只要我获得[书]的认可,我甚至能用我的异能,我唯一一次的机会成为[书]的容器,这个可能我们确实讨论过。”
“就因为我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如果我得到改变世界的道具[书],哪怕只有一页,我要拿它来写日记,你就真的把我的日记本偷过去检查。你难道不明白吗,[书]对你而言可以创造一个没有异能的世界,对我,就真的只是一本日记。”
“从那天起,我们就什么都不是了。不是朋友,不是爱人,现在连室友都不是了。”
水果盘里斜放着一把小刀,我拿起来,比划到大约发梢的位置,把那一缕A干部和费佳先后碰过的头发割掉。水果刀有些钝了,我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磨。突然之间他攥住了我的手,费佳有着暴怒到失控的眼神,也是刚刚得知自己一败涂地的赌徒眼神。
他从我的膝盖上拿起手袋,倒扣在桌面,从一堆零碎物品里拣出□□。然后他把我手上的小刀丢开,把枪强行塞进我手里,最后将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上。
他居然还要再赌一次。
“世上还有比你更傲慢的人了吗,闻人肆,”他尖锐的瞳孔像一根针,“你为什么不直接开枪呢。开了这一枪,搞不好你就不是替罪羊,而是座上宾了。”
“……”
“好吧,”我最终说,“你曾经给了我一局很好的俄罗斯赌盘,我现在还给你。”
我扣下扳机,连开六枪。
全部都是空的。
之后我把枪丢开,擦了一把手,继续割头发。好不容易割完,碎发也稀稀拉拉地铺了一身。我皱了一下鼻子,站起来拍打裙摆。费佳死盯着我的裙摆,声音空洞地传来:“为什么……”
“这是被你换走的太宰的枪,”我头也不抬,“里面唯一一颗子弹已经射出去了。我已经如你所愿,现在,滚回西伯利亚吧,费奥多尔。顺便告诉果戈里,我一点都不想他。”
过了今天枪里就会有子弹了。
这是我跟他心照不宣的共识。
费佳张了张口,我很少见他这样茫然到失落的神情,好像脚下明明有台阶,被我临时抽走了。他在那个瞬间到底想说什么,“你凭什么拿走那颗子弹”?还是“你凭什么把它还给我”?
但他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我礼貌地叫住他:“稍等,你忘了这个。”
我用水果刀贴着他防弹衣覆盖不到的下摆,捅进他的腹部。
刀很钝,我必须非常用力。
“你还是穿红色好看。”我心平气和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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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佳刚离开,太宰出现了,像猫一样灵活地绕开从费佳西服上没承接住的血液,一副很嫌弃的样子:“这可是进口的波斯地毯。”
我实在提不起精神,看了他一眼:“你从来没有‘不小心’把可乐泼在上面过?”
太宰像猫一样吐舌头。
“别装可爱了,”我说,“你是来逮捕我的吗?”
“那是警察该做的事,我只是一个肮脏的黑手党。然而即便是黑手党,也是懂得如何正确地爱一个人的,”他好像在阴阳怪气,“您这不还是心软了吗,心脏哪会在那个位置呢。大不了您拧一下呢?”
我颇为稀奇:“你跟他有私人恩怨吗?”
太宰治不置可否地笑了,换作一幅严肃的表情:“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肆?”
“港-黑最强的人,引以为傲的重力使要来了。中原中也得到的命令是绝对镇压,我知道你们曾经在祭拜故人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如果给他机会和你交谈,想必你们一定会成为有好感的朋友,甚至更近一步的关系也说不定。但这种场合下,他一定不会手下留情,把你们的相遇误会成刻意设计的也说不定。接着,他会愤怒到爆炸。我是说,真的爆炸。”
我于是想起了落地横滨的那个雨天。
“我想起来了,他确实是个好人,”我说,“给我留了一把伞,钱包和风衣。”
太宰治没坐稳,从旋转高脚椅滑下去,大喊屁股痛。我无奈地朝他伸出一只手:“怎么两次你都在偷听,这次也是。”
他貌似害羞地被我拉起来:“我也不想两次都见到你的眼泪,最可恶的是甚至不是我把你弄哭的。”
这话根本不能细想。
太宰不甘心地补充:“你知道风衣和绷带是我留给你的,不是中也,对不对?”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今天晚上几乎洒了一整瓶双氧水,不就是为了提醒我想起来吗?”我说,“我会记得的,我总是记得。中原君给我留了一把伞,可能之后他就忘了。那么你呢,你想要什么作为回报,还是你要把风衣要回去了吗?”
“不,”他握住我的手,“上一个被你把东西还回去的人,下场我看见了。如果有一天你不想见我了,就把风衣和我的心寄还给我吧。”
“好吧,”我温和地说,“没意外的话,我会一直保存你的风衣。至于你的心,我会给你发冷链保鲜,同城一下午就能收到。”
而太宰定定地注视着我:“恐怕您的大提琴手说的都是真的。我让织田作去下层准备汽艇了,今天晚上就离开横滨吧,肆。过一年再回来,或者你在哪里,我会去找你。”
“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我擦了一把眼泪,终于露出了笑容,“我一直不理解灰姑娘逃离舞会时为什么穿水晶鞋,不仅贵还跑不快,还磨脚后跟。最后便宜了王子,那可是水晶鞋!”
“因此?”太宰配合地压低声音。
“我脚上的华伦天奴是A货,在一条巷子里跟皮条客买的,只花了很少的钱,”我踢掉高跟鞋,“好了,现在我们逃吧。”
于是太宰治也给了我一个孩子气的喜悦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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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开始飘雨点,我简直怀疑那些黑手党是不是下雨才长出来的。走几步有巡逻的人,看见拉着我的太宰很恭敬道,他们在找一个叫韩梅梅的入侵者。
我:“……”
太宰一本正经:“从来没听过什么韩梅梅。”
“我听见你偷笑的声音了。”我闷声道。
太宰说是风和海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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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就要回去加班了。”
这是织田作,在经历两天光怪陆离的冒险之后,他的心里只有加班。逃生小艇的发动机提前打着,我把住方向盘,在夜幕中朝两个人挥手。我突然想起了他的火柴盒,手忙脚乱地掏口袋(没错,改衣服的时候我和晶子一致要求缝八个口袋):
“我应当把它还给你。”
“不,”织田道,很坚决,“上面有lupin的地址……”
我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言。
“好吧,”我也雀跃地说,感觉全身上下都被海风包裹,“总有一天我们就在那里见面。能帮我去侦探社找一个叫与谢野晶子的人,告诉她别管白天报纸写什么。我流浪去了,让她别太想我。”
我用手轻轻撑了一下甲板,远离了这艘装着死者,朋友和敌人的游轮。看了一眼天的方向,那里早就没了直升机的影子。
我二十岁后的第一天就这样到来了。
之后的两个小时,我在漆黑海面上行驶。船尾的发动机掩盖了大部分的声音,留下像拖坠裙摆一样的白色浪花。等到我发现小艇尾部多了一个人的体重,一切都来不及了。
回头的同时,我连开三枪,分别对准头,胸,腹。子弹被一层暗红光包裹着悬停在半空失去了重力,所以牛顿是管不了横滨了是吗。我的对手是一个年轻人,西装马甲包裹纤细的腰身,头发即使在黑暗中也显得张扬明媚,他的声音却极低沉地传来:
“所以之前在墓园也好,在健身房也罢,甚至你是哑巴,这些全都是骗我的吗?目的是接近我,嗯?入侵者。”他的最后三个字咬得咬牙切齿。
中原中也一定看过了船上的监控录像,也联想起了一切,哑巴开口说话,一般人想必会吓一跳。我说:“算上今天我们一共见面了三次,可惜之前的两次都不太真诚。如果我说是阴差阳错,你愿意听我解释吗?我真的不想像电视剧一样,过了三十集才把误会解除。”
我受他的重力控制,整个人被压倒在发动机上,只有手指跟嘴巴能动,金属零件压得脊椎痛得不行。一双蓝眼愠怒凶恨地瞪着我,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好吧,等回了□□总部,你再解释吧。”
我的指缝冒出一把纤细的水果刀,上面沾着干透发黑的血,我笑了一下:“恐怕不行。中原君,虽然我很欣赏你,但第三次约会就要带我回家,进度对我来说太快了。哦不对,严格意义上,头一回我们就见过双方亲友了。”
他脸红得要命,嘴上说“谁要跟你见家长。”
他还想胡言乱语,我狠命地扎穿发动机的油箱,在他过于震惊,以至于对我放开控制的一瞬,我踢碎了船尾的汽灯,用整个人的体重朝他扑过去。
“你的重力在水下还能用吗?”
我礼貌地用枪托打了他的漂亮脸蛋,深吸一口气,拽着短辫也好拽住手脚也好,我死命把他往水里拖。
没错,我们女人打架就是这样的。手段脏怎么了,赢才重要。
海水汹涌地漫过我跟他的口鼻。
海面之上,汽艇爆炸了。
热浪传递到水下,爆炸的火焰是和中原中也鬃发一样的橘色。他的蓝眼睛进了咸水,盛放着无穷的惊恐,生命力和怒气。手脚挣扎了几下,吐出一串气泡,后来像秤砣一样往海底沉。
“……”坏了,他怎么能不会游泳呢?
果然男人再漂亮,像秤砣也不行。
我无可奈何地往下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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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在的位置很接近码头了,中原中也看着纤细,却是一个接近成年的男人。在我们俩同归于尽前,我拖拽着他连同他身上一大堆水的分量上了岸。衬衫浸湿后黏在他的胸膛,秀丽的五官,妥帖黏在脸颊上的湿发,中原中也昏迷的时候纯洁得像丘比特。
由于用力过猛,我手上的三个指甲盖被掀开,血丝混着海水很快消失无踪,痛感却保留了下来。我自己也手撑码头脱离水面,大口地喘气。除了手臂脱力,我全身上下湿透了。
沿着海岸线传来狗吠和搜救声,强力手电筒把黑夜割破得七零八碎。这个夜晚,我从二流侦探,演到穿冒牌华伦天奴的灰姑娘,再到救港-黑王子上岸的小美人鱼。实在是演不动了,如果我的命运也是由某个人书写的,她一定是个童话拼接怪。呸,臭作者。
王子还在昏迷,但他的手用力得足以在我腕上留下指痕。
我平静地看了他五秒,将他的手指掰开。
“我不欠你了。”我低声道。
临走我偷偷在他的小腿踢了一脚,保持人情债的收支平衡。反正他不会知道是我干的,大不了赖给太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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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刻意往搜救队的反方向走,因为光脚,很快足底被碎礁石磨出了血。这下真成小美人鱼了。终于看到了一座灯塔,我很想进去找一口淡水喝。手刚摸到脱落的绿色铁皮,我发誓只在墙上靠一会儿,打个盹,找到食物和淡水就继续走。
接着我的眼睛就困得睁不开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眼皮被轻轻扒开,手电筒的强光照进瞳孔,我畏缩了一下,被温柔地掐住下巴。
光背面的人影我看不清,依稀能瞧见一个黑发男人的模样,优容而缓慢,是典型上位者的口吻:“这就是给我们惹了一堆麻烦的入侵者吗?”
他居然带着笑意说出了这句话。
我以为他会割开我的喉咙放血,身体的失重后,我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衣服上居然也有一股双氧水的味道,冷冰冰的,但我太依赖他双手透出的微弱体温了,回想起来一定进入了失温的状态,于是我沉沉地睡过去。
他好像不介意我的红裙子弄湿了他的白大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