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禾猛地一激灵,从睡梦中醒来。
该换人守夜了,可是却没有人来喊醒她。
仍是深夜,篝火半残,燕青云的四道符咒好端端悬在半空中,白色滤镜保护罩过了有效期,已经消失,众人或倚靠在树上,或歪在地上,睡得正熟。
大家都太累了。
蔚禾又给所有人加了一层新的保护罩,打算自己守夜到天明。
初秋的夜晚凉意已生,她靠近半明半暗的篝火,顺手填了一把半干枯的树叶。
迸发的火星子和灰尘里,一个没有脸的女子突然出现。
燕青云的警示符咒没有示警,蔚禾的白色滤镜保护罩对她也不起作用,她如入无人之境般来到蔚禾的面前,与蔚禾四目相对。
蔚禾想喊,却发觉自己出不了声音。
那是一张完全空白的脸,没有五官,只有原本应当是嘴巴的位置在不停蠕动,似乎正对蔚禾说些什么。
然而她发不出声音,蔚禾也看不清她的口型。
她的面容就像被无数层白纸糊住,白纸下的人脸无论做出什么夸张表情,别人能看到的都只是一片模糊可怖的影子。
无面女越来越激动,她竭力张大嘴巴,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嘴巴蠕动的部位越来越大,整张脸上的眼耳鼻都在极力缩小,为嘴巴让位。
到最后,嘴巴占据了整张脸的大小,不停蠕动。
她猛地一下起身,几乎将脸贴在了蔚禾的脸上。
蔚禾不由自主向后一个趔趄,她猛地一挣脱,右手按在了一片薄而脆的落叶上,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嚓”声,树叶碎裂,一切实感重新回到了蔚禾身上。
她发觉她仍然倚靠在树身上,只是做了一个梦中梦。
清醒的那一瞬间,她猛然反应过来,那无面女反反复复在说的,是四个字。
但究竟是哪四个字,蔚禾毫无头绪。
眼前篝火半残,深夜静谧,符咒、保护罩乃至众人熟睡的场景,都和她梦境的开头一模一样。
蔚禾被这诡谲寂静的氛围所摄,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头顶骤然响起一声粗哑的“咕嘎”鸟啼,在寂无人声的深夜里犹如鬼魅呜咽,蔚禾受惊抬头,是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从龙血树上振翅而飞,悄无声息融进幽深夜色。
蔚禾看向夜空,一时之间只觉得罩在头顶上的不是夜色与苍穹,而是千千万万片静滞交错、密不可分的乌鸦羽翼。
“你怎么醒了?”明十七的声音响起,他抱着一捆干枯树枝,从夜色中出现。
他往篝火中加了一大把树枝,火焰毕剥,温暖的范围扩大,将蔚禾梦中残存的寒意驱散。
蔚禾想对他笑一下,然而她整张脸都是僵的,头也晕晕沉沉。
这个笑大概比哭还难看。
“做了个梦,似乎预兆不太好。”她揉揉自己的脸,感觉到面部血液逐渐流动起来。
“梦是反的。”明十七说,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往火堆里丢了一块野橘子皮。
柑橘微苦的清香在这一片范围里开始扩散,蔚禾在这气息里发了一会呆,才慢慢问:“那要做的是一个美梦呢?”
明十七说:“你忘了,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美梦成真。”
蔚禾笑出声来。
“我的美梦要成真,可是难得很。”她说。
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回家了。
又或许,要在这里过了很多很多年之后,才能回家。
到了那时,她熟悉的、想念的人们又都还在吗?
蔚禾不敢想。
“梦里有什么,才算是你的美梦?”明十七垂着眼睫问。
“家人。”蔚禾说。
她突然想起来大学放暑假回家的某一天,被妈妈一大早从被窝里薅起来,说要教她怎么买菜。两人坐了最早一班的公交车,去了一家当地的菜市场,大包小包拎回来新鲜的瓜茄豆角,鸡鸭排骨。
那顿饭是周鲸鸣做的。
她因为早上起得太早,回家想要补觉,就撒娇耍赖说自己晕车,必须要一直躺在床上。
半睡半醒的时候,爸爸进来往她的鼻子上放了一块橘子皮。
“这个治晕车,闻闻就舒服了。”他说。
“这个治别人的晕车,不治你闺女的晕车。”她妈用看破一切的口气说:“到了饭点就好了。”
蔚禾躺在床上装死。
等到糖醋排骨、椒盐虾、上汤娃娃菜的混合香气钻进房间里,蔚禾一个鹞子挺身,翻身下床:“啊,我突然好啦!”
……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你的美梦里又有什么?”蔚禾克制住情绪,问明十七。
明十七想了想,最后居然说:“从蛇妖洞里醒来的那一刻。”
“那算什么美梦?噩梦差不多吧。”蔚禾无法理解,往篝火堆里又扔了一块橘子皮。
明十七微微笑着,没有再说话。
篝火残尽,鱼肚破晓。
兰若寺的轮廓再度出现,蔚禾等人收拾行李,朝着兰若寺的方向走去。
台阶之上,兰若寺大门敞开。
寺内庙宇壮丽,却显然荒废已久,佛像金身残缺,彩壁斑驳,人为的造物倾颓败落,野藕杂花却了无拘束,肆意疯长。
“啪嗒。”
蔚禾低头,发觉自己脚下不知什么时候被踢来了一个五彩木球。
“施主,那是我们的球。”两个穿着灰扑扑僧衣,和若水一清差不多年纪的小和尚,从柱子后探出两颗光头,期待地看着蔚禾:“可以还给我们吗?”
“尾巴露出来了,还演。”燕青云不屑道。
他手中镜光一闪,两个小和尚尖叫着化出原型,变成了两只逃走的灰老鼠。
那只木球也成了一个被啃了一半的莲蓬。
“这是什么?”蔚禾认出他拿的正是当时放在明十七包裹中的那面镜子。
燕青云十分得意,凑近了给蔚禾讲解:“照心镜,顾名思义呢,就是用来鉴别妖魔鬼怪化形的,俗话说得好,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心知肚明自己是妖,皮囊装得再像也骗不过这面镜子。”
明十七瞧了越凑越近的燕青云一眼,叫住了他:“你昨晚说想看我拉弓射箭?”
燕青云立马撇下蔚禾,双眼放光地凑了上来。
明十七凝神,搭上了弓。
“射那只偷看的鲤鱼精。”燕青云指着后院那汪满是浮藻的野塘道。
池中咕咚一声冒了个泡,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慌里慌张地逃跑。
明十七摇摇头,朝着空中虚放一箭。
玉石小箭冲天而起,再落下时,箭身横穿一只吸髓鹫,箭头自它的左眼而入,右眼而出。
“好箭法。”燕青云脱口而出,又夸:“箭也好。”
玉石小箭无风自鸣,竟然好像听懂了他的夸赞一样。
蔚禾看了一眼那只死去的吸髓鹫,轻声道:“你射活靶子很准。”
她微微出神——这并不是仅仅依靠训练或是天赋就能获得的技术。
一旁的燕青云极为兴奋:“明兄,你这把弓箭似乎已经有灵识了,你要不要试试让它认主?据我所知,上一把能认主的弓箭,还是净元大天师的碧骨……”
“我知道!”若水积极道:“净元大天师当年在秘境中,就是用碧骨救了她的道侣无尤大天师,不过救人之后,碧骨却不慎丢失,随后净元大天师就闭关修炼,一直不曾出关,碧骨也就这样下落不明了。”
蔚禾被引起了兴趣:“怎么认主?”
“刺胸口血。”燕青云道。
蔚禾翻了个白眼,皱眉道:“谁设计的这个认主方法,为什么就不能和平简单一点,给它唱首歌不行吗?”
明十七看上去也不太想给自己来一箭,直截了当地摇头:“不认。”
燕青云十分不理解他们两个,照他来看,要是他有这么一副已然有了灵识的法宝,别说刺胸口血了,就算要自己的心口血,他也绝不犹豫。
“就刺破点皮。”他不死心劝道。
“不刺。”明十七断然拒绝。
几人一路走一路说,将整个寺庙筛了一遍,然而寺庙中只有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妖小怪,丝毫不像是黑山姥姥这种大妖的老巢。
“你说那个黑心老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燕青云劝不动明十七弓箭认主,开始拿不在场的黑山姥姥出气。
“不行我直接把这庙给她炸了。”他突发奇想。
“先别炸!”薛芸叫道:“这里好多值钱的东西啊!”
她拿了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葫芦,在院中最大的那棵龙血树身上划了个口子,正往葫芦里面接龙血树的汁液。
薛芸兴奋地给他们展示赤红如血的树汁:“这是上好的灵药材料,品相这么好的龙血树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燕青云对这一院子的人感到绝望。
还是上清宫好,他怀念地想,那里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个个一心向道。不爱赚钱,也不怕疼。
“师兄,那里好像有人。”若水扯了扯燕青云的衣袖。
众人停止说话,戒备看向若水所指的方向。
那是那池野水的死角处,高可没人的蓬蒿微微抖动。
吉玉郎不等蔚禾开口,就冲了过去,一把拨开野草。
“啊——”有人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尖叫。
一个白衣书生连滚带爬地跌了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把蒿草。
他不妨出来看到这么多人,呆了一下后停止尖叫:“你们是谁?”
蔚禾不动声色道:“我们是过路人,想在这里借宿一晚。你又是谁?”
她的身后,燕青云朝着那书生亮出了照心镜。
镜光之下,书生依旧是浑身草屑的狼狈模样。
书生向众人施礼:“我也是在此借宿,我那间屋子长久无人居住,有些脏乱,寺庙中物件不全,我正想自己动手做一把笤帚。”
“啊呀,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倒忘了跟诸位互通姓名,真是失礼。”
书生放下蒿草,文质彬彬道:“在下宁采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