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正站在树荫下，注视着远去的真选组。

一阵凉意向我袭来，并不是身体的凉意，而是感觉的，是站在树底下的那个人的感觉。

太阳那么大，他的凉意却比树的阴影还要多。仿佛有一只挣扎的生物，将要从他身体里破土而出。

只是我一时间分不清，那种挣扎，到底是面向生存，还是毁灭。就像对黑夜里的灯火趋之若鹜的虫子，很难说是自取灭亡，还是奋力求存。

这大概是一个矛盾、复杂又难以言说的人。单单是在那里站着，就散发出如此尖锐、突出，令人无法忽视的感觉，与温和平顺完全无缘。

仿佛是炙热的冰，凛冽的火，与周遭万物格格不入，一不小心就会连周围的一切东西都燃烧殆尽。

那个人看着真选组的时候，目光既不平静，也不尖刻，完全说不清他对真选组抱有怎样的感情。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一直看着真选组远去，直到真选组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真选组消失后，那个人动了，他毫不在意周围的事物，旁若无人地朝我刚才去过的那个书店走去。

一阵风吹来，空气中似乎已经有烟草的味道。并不是像土方先生身上的那种，而是另外一种隐隐带着兰草香气的烟草。

这样的味道，我也曾闻到过。

这样的人，会对什么样的书感兴趣呢？

想到这里，我想到了袋子中的《孟子》，拿出来随意翻了起来。

一翻开，我才发现这并不是一本新书，而是一本已经被人仔细阅读且做过笔记的书。只是因为保存得很好，封面还很新，才给人新书的感觉。

看着那一页页密密麻麻的批注，书的主人一定对这本书特别喜爱。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笔记，更不会保存得那么好。

看来弥子又搞错了，这本书并不是出售的书籍。可能是他父亲或者什么人的心爱之物，得赶紧还回去给人家。

把书装好后，我向书店的方向走去。

到了书店后，弥子已经不在了，也没有见到之前朝书店走来的那个人。只有书店的老板，正在那里整理着刚才的那堆书。

听见脚步声，老板抬头看过来。一见到我，他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神色。

“郁香酱，刚才弥子她……”

“我知道，您是想说这个吧。”

我把书拿出来，递给老板。

“就是这本书，那孩子太马虎了，居然把这本书送了出去，还好是郁香酱你拿到这本书。实在不好意思，又害你跑一趟。我这里还有很多新书，郁香酱你挑几本，当做是大叔我的感谢。”

“这没什么的，老板您平时就送了我许多书，一点小事而已，不必如此。”

“这怎么行？郁香酱，大叔我一定要感谢你的。如果你不挑的话，大叔我可就按照自己的喜好给你挑几本。”

“这样的话，那就给我一本《Jump》就好了。”

“《Jump》？郁香酱居然也看这种书？这可真是少见。”

“我听说这本杂志，是最受江户青少年欢迎的漫画杂志。平时我也经常看见这本书，放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一直都想看一下是什么样的书籍。”

“要我说这不就不是什么好书，只是腐害青少年心灵的堕落产物，没什么好看的。”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笑了，老板一边口中说这本书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边在最显眼的货架上摆了许多 《Jump》，他的言行实在不一致得很。

“郁香酱你别笑了，大叔我知道你在笑什么，笑我明明嫌弃这本祸害，却还摆那么多在卖。没办法生活所迫，大叔也要吃饭的。”

“别看那本书只是一本漫画书，却撑起了大叔我差不多一半的家计。真不知道这些小孩子在想什么，每周只要出新的 《Jump》，个个兴奋得不得了，争着来买。”

“虽说是卖了很多钱，但看到这种场景，大叔我可高兴不起来。我们的国家现在就是这种娱乐的东西太多了。真正有深度、有内涵、有益于国家的好书，都被这些娱乐产物挤下去埋没了。”

“再这样下去，不用天人来侵蚀我们，我们自己就先完蛋。”

听到这些话，总是被江户的人们当做天人的我一时无法接言。

“算了算了，这些都是大叔自言自语罢了，郁香酱别往心里去。你要《Jump》是吧，刚好最新的一期来了，我拿给你。”

很快，老板就拿了一本 《Jump》给我。

把书递给我后，他把那本《孟子》珍而重之地装到一个盒子。

这一次他小心了许多，装完盒子以后，他写了个重要物品别动它的条子，贴在上面。

见到他这样，我问：“老板，弥子呢？”

“我让她出去找你了，现在还没回来，大概又在外面乱逛了。我才让她看这么一会儿店，就给我搞了这么多麻烦，真是的。让她好好学汉文教材，她也不认真学。让她翻译一段汉文原文，她都译不出来，以后可怎么继承我的意志？”

“按照您的标准，恐怕现在大多数的人都不合格。”

“所以我才说，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被肤浅的天人知识和浮夸的娱乐所渗透，把一直以来，支持着我们国家的传统教育全都抛掉了。连我自己的女儿都是这样，真是让我头疼。”

“时代不一样了，因循守旧的话恐怕也不会长久。”

“但是也不能就这样，把所有传统的东西都抛出脑后，这是忘本啊忘本。祖宗的东西中，可是藏着无穷的宝藏的。就拿这本《孟子》来说，里面可是有深刻的君王之道的，这就是宝贵的遗产啊。郁香酱，你不是读过这本书吗？应该知道的。”

“君王之道什么的，我也不太懂。但是我想如果真的有君王，按照这本书的说法去做，可能这个国家现在也不是这个样子。”

“郁香酱怎么会这么说？”

“这本书里面有一个篇章曾经提到，有一个小国处在大国的夹缝之间，比它强大的国家来攻打它，用钱财物品都无法让强大的国家不来攻打这个小国。”

“那个小国的君主就对自己的国民说，他们只是要这片土地而已，给他们就是了。他不能因为贪恋君主的位置，就置国民于水生火热之中。”

“反正对于国民来说，只是换一个君主而已，谁来当君主都是当。他愿意把位置交出来，到偏远的地方去隐居。”

“我想，不管是什么样的国家，如果一遇到外敌，他的君主就这样做，不管其出发点好或坏，得到的结果恐怕都不太乐观。”

“随意就被别的国家侵占了的国度，其国民的处境，无论怎么想都不会太好吧。”

“自古以来，这样的君主似乎很少见。若真是这样做了，不知道那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随随便便就换君主，随随便便就被夺取。”

“朝秦暮楚，朝令夕改，国都不国了，那让那个国家的人民，用什么理念来支撑自己？那些所谓的忠孝仁义又怎么去践行？”

“能够心安理得隔三差五换君主的人，真的能够谈忠孝仁义吗？他们忠于的到底是什么？忠于自己摇摆着活下去的权利吗？”

“有一遇到外敌侵入就放弃国家的君主，他的国民又该从哪里获得安全感呢？”

“如果真的用这种理念，来要求所谓的武士们。那么他们应该打开国门，高高兴兴地欢迎那些天人们来自己的国家，当新的君主。”

“欢欢喜喜地匍匐在他们脚下做顺民，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日子，管他是谁做国家的主宰，又怎么会闹出现在攘夷志士遍地的情况呢？”

“既然主君都能朝令夕改了，那作为臣子的武士们又该如何自处呢？是继续坚持自己的忠义呢？还是也随波逐流改弦易辙，做一个特别懂得变通的‘聪明人’呢？”

“像这样让我想不通的地方太多了，我也不敢说看懂了这本书，只是看过而已。”

“或者说，我宁愿没有看过，看的越多，想不通的越多，矛盾的越多，挣扎的越多。就像是自己给自己制造麻烦，煎熬自己的内心，实在是自取其苦。”

“能够活得简单点，不要想这些可能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想不通的事情，或者更能获得普通的快乐吧。”

听了我这番话后，书店的老板沉默不语。他的内心也像外表一样沉默，似乎被我的话触动了什么。

“不好意思，这些话只是我的一些可有可无的呓语而已。关于您说的问题，我并不能给出什么答案。让您听我的一些废话，实在抱歉。”

“……郁香酱，大叔我懂的不太多，也说不出什么漂亮的高深言语来开导你。我只知道，做人想的太少是不好，但想的太多，也会招来不幸。”

“看来你需要的并不是这些汉文书，而是像《Jump》、《Sunday》这一类的杂志。来来来，这里还有几本，大叔全都送给你。”

“以后有最新的杂志，大叔也给你留着一份。多看看这些，会获得额外的快乐。”

老板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选择了转移话题，他拿了几本漫画杂志给我。

我也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就拿着这些杂志离开了书店。身后似乎一直有若有若无的目光朝我这边看来，我也没兴趣再去理会。

书店里，一个人从后面的房间中走到柜台处。那人手中拿着一柄烟杆，慢慢地吞吐着，淡淡的烟雾在书店内升腾。

“高杉大人，您还在这里……”

书店老板欲言又止。

“上田，看来你的这个客人相当有趣，就是她拿走了那本书吗？”

“只是一个常来买书的小姑娘的疯言疯语而已，您不必在意。”

听到这话，被称作高杉大人的人轻笑一声，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

老板见这人现身，就把刚才装好的盒子取出来，双手递到他面前。高杉接过老板递来的盒子，收入怀中后，转身朝向外走去。

不必在意，只是一些疯言疯语。

对，当初的时候，也有人这么说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