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之后几夜再也没来找过二人麻烦。
大吉之日,方家小姐出嫁,只不过人人皆知其中因果,因此街上行人寥寥,连店铺都关门了许多家,就怕冲撞了方小姐身上的邪祟,给自己添麻烦。
喜轿摇摇晃晃地进了鸣雷寺,冼清尘完全没有暴露自己会术法的事实,在鸣雷寺的安排下被送入了厢房。
方小姐身上的狐妖此时已经显出了原形,连带着方小姐也变成了人身狐狸面的样子,旁观人一看都要心惊肉跳。可冼清尘心如止水,不动如山,甚至挨着方小姐坐下了。
“方小姐,吉时已到。”他轻声温和道,虽不指望狐妖能回他一声话,但这么干坐着也无聊。
谁知狐狸面眼睛弯弯,笑嘻嘻的模样,它从前从不说话,此时却突然张了嘴,露出尖尖的森白牙齿:“是你。”
冼清尘心生警惕,余光在厢房里绕了一圈,摆放的法阵全都没有问题,真不知道这狐妖要做什么。
“你记得我?”他道。
狐狸说:“那天晚上我去看过你,你长得不错,很合我的眼缘。你说成亲到底有什么好的?”
冼清尘是第一次与妖怪说话,也是第一次被妖怪问问题。妖怪能张口说话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它还有这样清醒的神智,是个大妖,怪不得鸣雷寺费了这么大阵仗。
“这个问题,应该问你,是你要成亲。”冼清尘实话实说。
狐狸笑眼弯弯:“呀,真好。”
“你真的不怕我。太好了。”它露出了自己的尾巴,八条。
“阿若死前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想成亲,我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完成她的愿望,你们人真奇怪。成亲,明明是很简单的事情。”它站起来,转了一圈,吉服上的金色蝴蝶翩翩飞起来。
阿若是谁?
冼清尘想起来,方小姐的名字就是方若,这还是从僧人之前写的木笺上看来的。
“你是人,你应该也知道爱是什么,喜欢是什么吧?”
冼清尘点点头。他现在不惊讶狐妖这样对他说话了,更好奇这事情的原委。
“阿若说她喜欢上了一个人,可他们不能成亲,所以她要死了。”狐狸一板一眼地说。
“所以我变成了她,成亲了,她就可以回来了吧?”
这话槽多无口,冼清尘不太理解妖的脑回路:“首先,人死不能复生的,其次,她想成亲的那个人不是我,现在你变成她成亲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是她喜欢的那个人。”
狐狸歪着脑袋,又坐下,像是在思考他的话。
须臾,它说:“成亲,是和人成亲,和谁成亲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是成亲。我只知道,阿若想成亲。她说成了亲她就能不死。”
“……那她为何没能成亲呢?”
“因为她想成亲的那个人是个穷人,她们说有门楣高低。”狐狸困惑道,“我不明白何为门楣,可惜他也死了,否则我就去抓他了。”
“我最了解她,她喜欢好看的,我千挑万选,替她选了你——一个长得好看的呀,她怎么会不满意呢?”
“你……”冼清尘听见外头的诵经声,“你知道外面在做什么吗?”
“杀我。”狐狸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我只是想让阿若成亲。”它道,“我想完成她的愿望。所以喜欢和爱到底是什么意思?阿若从不肯告诉我。没有人告诉我。”
“喜欢一个人就是……就是想时刻看见他,想和他在一起,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也想占有他的一切,不过最重要的,是想他与自己在一块是快乐的。”
冼清尘胡乱解释一通,他本来自己也对这种浮云般的东西不求甚解,只是他既然是人,就能略解一二。
狐狸沉思片刻,道:“就像那个人对你一样吗?”
“那个人?哪个人?”
“住在你隔壁的那个人。”
冼清尘摇摇头:“不太一样。他不是那种喜欢。”
“喜欢还分很多种?”狐狸的眉头居然能皱起来,“算了,总之就是喜欢。”
它的样貌渐渐隐去,又变回了方小姐的样子,这次不像以前那样苍白消瘦,而是红润的,想来和方小姐从前的样子没有分别。
另有一团红云从她身上飘出来,冼清尘知道,这就是狐妖的本体。
红云凝聚,果然成一只站立的狐狸,有一人高,披着素白的衣衫。它的手抬起来,收起磨利的爪子,蹭了蹭毫无灵气的方小姐脸颊。
它有毛燥枯槁的皮毛,尖长的狐狸嘴,湿润的鼻头,还有一双眯起细长的黝黑眼睛。
“好久没看见她了,我很高兴。”它道,声音含着模糊的笑。
“——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我也喜欢阿若。”
冼清尘依稀明白了前因后果:“你是八尾了,就差一尾就能够变成大妖,真的值得吗?”
“我以前住在山里,从没有体会过与人在一起的感觉倒算了,体验过这种快乐,再回山里,变成大妖也没有什么意思。”狐狸贴着阿若坐下来,冼清尘适时给它让了位置。
狐狸的圆眼睛里只有阿若,它甚至用自己的爪子帮阿若理了理发髻,寸寸的华光从它指尖漫展开来,爪子变成了人的手,枯槁的毛发褪去,露出一个少女的样子,与阿若的脸长得很相像,却有一双红色的狐狸耳朵。
屋外法器催动的各种声响穿进屋内,有人高喝:“狐妖现原形了!快!”
屋中的阵法亮如白昼。
业火红莲从狐狸晃动的尾巴尖烧起来。
狐狸却置若罔闻,对冼清尘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如果我知道人的寿命这么短,我与阿若在一起的时间这么短,我一定会对她再好一点,我要将那个男子绑来与阿若成亲。”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忘记自己是妖怪,那种忘记一切的快乐,你要是能够体会到,你要是经历过,你也会舍不得离开,忍不住珍惜它。比起妖怪,我觉得我更喜欢做人,如果不下山,我现在一定是个九尾大妖,但我不会快乐。”
“快乐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幻术,没了阿若,我学不会。”
冼清尘心情复杂,一面觉得妖怪能有这样属于人的情感超出了他的认知,一面又觉得这狐妖很是可怜,为了相比寿命来说十分短暂的快乐,把自己的全部断送了。
它附身在已死的阿若身上,只是为了完成它以为的她的愿望,甚至为了这个愿望,它毫不吝惜自己的性命。
方家长辈永远无从得知女儿被鬼怪附身的理由,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悄悄死去了。
而外面的佛修可能也不会理解狐妖不逃走的理由,习惯性的将其归咎为妖性凶恶。
冼清尘甚至有些想冲出去打断外面佛修的施法了。
可他最终没有这么做。
人们戏称飞蛾扑火,若果明知是火,还要扑上去,飞蛾是为了那点星星之光,人是为了感情,可在妖眼里,感情是一种很复杂的东西,只需知道快乐就足够没有怨言。
业火已经烧到了狐狸头发上,它知道火烧不到阿若身上,便紧紧挨着她,最后缩成一团蜷在她膝上,变成了一团火球。
变小,变小。
不知道多少年的修为被烧掉,诵经声还未停止,冼清尘一直看着它变作齑粉,唏嘘叹了口气。
人的执念或许只能靠以死明志,妖想要完成执念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本来以为只是顺便做件好事,没想到让他头一次见到妖的真心。
他掏出随身藏好的薄刃,往自己心口下方三寸的位置捅过去。
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吃痛腹诽,强撑着一口气,关上自己所有经脉,以待之后灵气大量汇聚。这就要感谢不二宗邪门歪道多了,寻常修士可不知道这种小窍门。
待佛修众僧推门而入,狐妖已被伏除,本不该死的方小姐却竟然没有气息,甚至被施过保护法咒的热心青年也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冼清尘被扶起来,气若游丝地说了句:“狐妖害我,求大师救命!”
说完,他脖子一歪,两眼一翻,晕倒过去。
方府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将方小姐送回来,方家长辈从欣喜转为哀痛,大悲不已,恸哭起来。楚回舟翘首盼着师父回来,却没有在人群中找到冼清尘的影子,一颗心咚的沉到了水底,揪住一位僧人质问:“我师父呢?”
僧人面露难色,合掌道:“施主莫慌,青蝉施主受了点伤,不过请施主放心,我寺住持已经在救治了。”
楚回舟一张脸瞬间色如白纸:“什么意思?救治是什么意思?我要去!带我过去!”
僧人为难道:“不可不可,鸣雷寺内院不可有外人进入,施主放心,能救的。”
少年怒极,竟揪起他的衣领,目露精光,几乎化作实质的剑意射向他,他没想到这少年年纪轻轻灵气如此强劲,推脱不开,还是另有同伴相助才躲开他桎梏。
“施主不用担忧!可随我去外院等候消息!”
楚回舟的右臂伤口崩裂了,洇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他却丝毫未觉,没有了前几天在冼清尘面前肩不能提发不能梳的柔弱样,青着脸色拨开人群,拿上二人的行囊包袱,一言不发地跟随僧人去了鸣雷寺。
内院自然还是不能进的。
楚回舟的伤口已经疼得没了知觉,坐在佛堂却面如罗刹,对面的佛像笑眯眯的垂首,普照的佛光照不到他的脸上。
冼清尘在疼痛中尚可清醒,他听见住持说话的声音,闹哄哄的,适时又将袖子里,从陈婆那里要来的信件掉出来。
住持余光一瞥,将信件捡起来,瞅见上面写的“恩师抱秋子亲启”,便与周围人目光相接,轻声唤来正在一旁端水盆的却厄:“去,将抱秋子师父请来。”
却厄懵懵懂懂:“不是说抱秋子师父不见任何人吗?这位施主之前还问过我抱秋子师父呢!我没有说他在。”
因为他晕着啊却厄小师父!冼清尘得意地想,抱秋子不见活人,半死不活的人见一见又怎么了?特别是半死不活还带着抱秋子爱徒信件的人,怎么可以不见?
那日他问却厄“抱秋子可好”,又没说抱秋子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却厄却先入为主的以为是人,可见他一定知道这人。
到底是魔高一丈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