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还是没能吃到那顿韭菜馅儿的饺子。
锅里的开水翻滚,电视机里主持人的说话声伴着救护车的警笛,除夕夜里一家人坐在医院抢救室门口,走廊也只喧闹了一小会儿很快安静下来,医生说他高热,以至于连舌根也僵硬翘起,掀开衣裳,满身是出血导致的紫色斑点。
好在他没有那晚就走,只是后来我问他那晚发生的事,他迷茫摇头,说他完全不记得,连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
年后,迎春花开了,费一宁跟丁格开车到大连来,我与费一宁坐在医院走廊的金属椅子上,而丁格跟林树在病房里叙旧。
再有几个月费一宁就要升级当妈,我简直不敢相信,小心翼翼摸着她的肚子,“你是说这里头现在住着个小东西?”
她笑着点头,“那你看,姐这效率。”
我像是瞧见一个什么稀奇玩意儿,眼睛灼灼一时不移盯着费一宁平坦的小腹,“跟做了火箭似的,不过这么快就能检查出来吗?才两个月?我还以为要三个月以后才能知道呢。”
“傻蛋,老一代人有说法,说是怀孕要三个月后再告诉别人才坐得稳,不是三个月后才知道怀孕,我这姨妈离家出走这么久,总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吧?”她一脸嫌弃说。
“等一下,不是三个月后再告诉别人?你怎么就告诉我了?”我侧身看向她,连忙将手抽了回,生怕对她有什么影响,“你就当我耳聋,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废话,都是些老讲究,现在谁还管那些个麻烦事儿,再说你是孩子干妈,又不是别人,我俩还等着林树给孩子起名呢。”她一巴掌拍在我大腿上。
“林树?这不是丁格的活儿吗?这么大的事儿也能假手于人?”
“丁格那肚子里能有几滴墨水儿?”费一宁往病房里撇了撇头,“再说你是干妈,林树就是干爸,干爸也是爸,有啥不能起名的?我估计现在他俩就在里头讨论这事儿呢。”
“起个名字而已,也用不上几滴墨水儿。”我试图帮丁格往回找点儿面子。
谁知费一宁听了却撇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是你不知道,这大哥在家翻了两天成语字典,取了俩名,一个叫丁大智,另一个叫丁异禀,说男孩大智若愚,女孩天赋异禀,我谢谢他。”
“额……”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怎么说呢……就挺……额……好吧……”
“好个屁,我看他是自己智商欠费,还想着光取个名字就能充他孩子脑袋里?做梦去吧!”她说完这话时我怔怔看着她,两个人对视半晌,大约是都想起丁格股子永不言弃的傻气,笑容攀上了脸。
我用肩膀轻轻撞了撞她,“你不是就喜欢丁格这性格吗?”
“这倒也是。”我俩的脑袋向后靠在医院的白墙上,昂着头看向天花板的白炽灯,“结婚之后他两点一线,知道我怀孕以后更是连厨房都没让我进过,怎么说呢,他是个很……”费一宁忽然词穷。
“坦率、真诚、勤快。”我小声提醒。
“对!没什么城府,有点儿憨。”她笑着点头,“最近我觉得我情绪波动越来越大,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开始我还觉得好爽,后来就慢慢尽量克制了,不然他好惨,明明什么都没做错,还要被我训话。”
一阵安静无言,费一宁默默牵住我的手,“我听说了,林树除夕夜差点没撑过来。”
“嗯。”我用鼻音回答。
“你怎么办?”她带着些哭腔问我。
“没想过怎么办。”我如实说。
“假如他……”费一宁说了一半的话没说下去,而是忽然抱住了我。
“没剩几天了。”我咽了一口唾沫,努力保持平静说。
“你怎么知道没剩几天?”她哭着问我。
“昨天输进身体的血小板,今天抽血还是只有三,已经没有效果了。”我克制良久才答。
“对不起,宋夏,如果不是我,你们就不会认识。”费一宁捂着脸,尽量压低抽泣声。
我用手轻拍她的背,最怕现在有人出言安慰,所以想要抢先一步成为安慰别人的那个人,“都要当妈了,别这么激动,这件事怎么能怪你呢?喜不喜欢、爱不爱是我跟林树的事,谁都不想要这样的结果,谁也无法左右我和他的关系。”
“你们打算怎么办?”费一宁抹了抹泪,低语问。
“林树爸爸说如果一定是这样的结果,就别再折磨他了。”我答。
“你呢?怎么想。”她问。
我惨淡苦笑,“还能怎么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耗下去只会让他更痛苦。”
我在眼见着那个最坏的结果一点点靠近,像是被锁在黑暗潮湿的卫生间里,最初我疯狂拍打着门想要出去,直到认清了现实,捧着流血的手掌,只能站在寂灭的夜里,数着滴答不停的水声。
送走了费一宁与丁格,我推门走进病房里,林树坐在窗前,听见声响才慢慢回过头,笑着看向我。
“在想什么?”我如旧与他依偎在一起,一并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
“我想看看风景。”他说完扶着我站起身,两个人一起望向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来往匆忙的人流,院子里的花三三两两作伴开着。
林树指着远处的桥,“那座桥。”他气虚急喘,“没建之前,我跟爷爷在河边钓过鱼。”
“钓到了吗?”我揽着他的腰,将头贴近他的胸口。
林树摇头抿唇一笑,“没有。”
“是因为那条河里鱼很少吗?”我问。
“不是。”他慢慢靠在阳台边的墙角,“因为我爷爷钓鱼的时候一动不动,我觉得无聊,所以一直往水里丢石头。”话音落,他因力竭,整个人靠在墙面上。
我昂头看着他脸,林树伸手将我的长发掖在耳后,两个人相拥着等待夕阳照射进屋子里,太阳落山时整间病房都是金灿灿的。
“如果除夕那天晚上就那么走了也挺好的,其实一点都不痛。”他失神喃喃。
我哑然半晌,紧紧抓着他身上日渐宽松的病号服,“林树。”
“嗯?”他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可以吻我吗?”我尽力维持着面上的笑,看他愣了一愣,还是听话弯下了腰,我细品着口中腥咸,泪水模糊了他的样子,笑着吻他,也笑着哭。
“我想吃鲅鱼馅饺子,我给妈妈打了电话,让她今晚来陪我,你明天可以给我带饺子来吗?今年过年的时候我都没有吃到饺子,我又回不了家。”他掏出病号服兜里的面巾纸,笑着擦去我的眼泪。
我犹豫良久,他摇了摇我的胳膊,像是个讨要玩具的小孩子那般乖巧看着我,算来林树自从除夕再度入院以来就没踏出过这层楼,思及此,我心疼抱着他,摸了摸他的背,“好,你想明天什么时候吃?早饭吗?”
“明天……”他语气一顿,“都可以。”伸出双手扶正我乱动的头,眨了眨眼睛,看了又看,用微微发热的手指划过我的眉骨、鼻梁、嘴唇。
“在一起这久了,还没看够吗?我连妆都没化。”我双眼闪着泪花,透过水汽看着他因病痛折磨而日渐枯瘦的脸。
“好看,看不够,永远都不够。”他细语呢喃,将我紧紧拥在怀里。
踏出医院大楼已经是夜里十点,我站在大街上满眼凄凉,寒冷总是让人过度悲伤,就像是正克制着想哭的情绪,忽而又听见一首伤感的歌,泪水霎时如洪水决堤,我在夜里赶一条寻不到希望光亮的路。
夜行的人没有什么是不怕的,怕悄无声息的安静,更怕突来的声响,手机扯着嗓子唱一首吵闹的歌,“夏夏,林树意识不清了……”
电话另一头是林树爸爸的声音,我无心继续听下去,攥着它疯狂奔跑在夜色之中,汽车鸣笛和几声谩骂炸在我耳边。
司机摇下车窗,“横穿马路,你想死吗?!”
“是,我想死,我赶着去投胎,行了吧?!”我大嚷着,然后头也不回奔向医院,悲痛如一场飓风,眨眼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林树躺在病床上张着嘴不停喘息着,大口大口向外倒气,喉咙里呼噜噜响着,我拨开围着的人,攥着他的手,他的手指动了动,眼睛也微微张开,不停流着泪,我还能看见他微微瞥向我。
我无助望着病房里的人们,他们说林树对外界已经没有感知,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不是的。
他知道的。
他会伤心,还会哭。
“他知道我在的。”
“林树,等你好了我们去抓蝉好不好?”
“林树,那盆茉莉被孤零零放在沈阳的家里,大概又要死了,你再给我买一盆好不好?这次我一定好好养,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满脸泪水凝望着林树的脸,出气扫干了他的唇,嘴巴微微嚅动,头也稍稍点了一下,那声宋夏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
“林树,你在叫我是不是?我懂他的意思。”
“你们能不能别说要放弃他,别让他听见要放弃他好不好?”
“他想说话的,他还有话还没说完,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林树,我不放弃你,你别走……”
“妈,你救救他,好不好?求你了,别让他死。”
“妈,我不能没有他……妈……”
我捧着他的手不住抽泣,这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多小时,我眼见着他的皮肤开始发黄,抽吸声变得越来越缓,四肢不再抽动,眼泪也不再流,手脚慢慢变冷,殡仪馆的人将他放在纸棺里,那辆载着他的面包车渐行渐远,他终将离我远去。
林树还是没吃上那顿饺子,没办法再陪我去抓树上的蝉,没机会再听一次夏日的蝉鸣,他的躯壳死于这一年春分,巧的是我的灵魂也亡于这一时节。
我站在医院大门口,最后一眼是那辆拉走他的面包车尾灯,转身时撑着身旁的柱子狂吐了起来,直起腰时一阵眩晕,接着眼前一黑。
在殡仪馆枯坐了三天,大屏上他的名字后面紧跟着三个字火化中,无数人为他而来,又各自离去,直到他入土为安,一个人回了沈阳,我跟我妈聊过,打算把东西收拾好寄回大连之后就退租。
我的宿命大概还是要回到大连去。
整理箱装满了林树的书和衣服,除了他的遗物,很多东西我都是秉持着能送就送,不能送就扔的原则。
坐在阳台前看着那盆干死的茉莉,看着窗外的悬铃木,看着杂七杂八成堆的书本,有时候哭是不会有声音的,泪水落下时我毫无察觉,疼痛也来得很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挤压着我的脑袋,而我的心空荡荡。
我将手中的充电器一把摔砸在角落里,浑身颤抖躺在倒了一地的书堆里抱住自己,殡仪馆的冷藏柜上头贴着请勿触摸小心漏电,但是它明明就不漏电,我哭着在心里问自己不漏电为什么要说它漏电呢?
为什么?
直到头越来越胀,我撑着书堆坐起身,手掌被书角硌得痛,这才看清地上躺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手账本,和一本很旧了的罗生门,我翻开泛黄的书页,上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写着“宋夏”二字,不禁令我心中生疑。
至于那本手账本,我整理好乱七八糟的思绪和一片狼藉的心,仔细回忆起好似在哪里见过它,遂将它从一众书里挑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单独放好。
我坐在桌边,无比虔诚翻开那本子的第一页,窥见了一个更为隐秘的世界,一个有林树的世界,就这样抱着他的日记读到了后半夜,当我看清林树留下的每一个字,再将它们连贯在一起时,心里剩下一个念头。
林树,你何不用你的爱杀了我?
凌晨我出现在沈阳火车站,买了最早一班火车,像是个逃兵,被现实打得屁滚尿流,撤回有林树的世界里。
下了火车直奔连海中学,在学校门口等了一天,太阳落山时我已困倦得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所以一直靠在一棵白杨树上,放学的人流渐渐走尽了,我守着校门仍旧向学校里眺望,直到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林树说的陌生人。
“您好,请问您是赵老师吗?”我攥紧了手中的挎包带子,走上前之前甩了甩头,赶走疲惫,拦住那个女老师的去路。
“你是?”这个穿着驼色大衣的女人眯起眼镜后头的一双眼,细细打量起我来,我甚至能在她的双眸里捕捉到一丝不屑,严谨而又高傲。
“我曾经是连海高中的学生,我来找您是来跟您打听一个人,他叫林树。”
女人看着我,“抱歉,学生的事情作为老师不能随随便便泄露给陌生人,况且我并不认识你。”
我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感到低落,反而飞快向她又走近了几步,兴奋注视着她,“你还记得他对吧?”
“不好意思,我很忙。”女人转身就要绕开我的围追堵截。
远处开来一辆轿车停在路边,女人迈步向那辆车走去。
“我只是想知道当年他为什么高考失利。”我快速追了上去,“我看了他的日记,有一个叫石达的男生跟林树是高中时的好朋友,为什么最后几篇日记这个石达就跟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为什么?”
“这种事过了几年,谁还能记住,你是谁?再不走我报警了!”女人伸手拉开车门。
我见势将胳膊伸进了车门缝隙里,“我是……他女朋友。”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她伸手推搡。
“他……”我踉跄两步,抿唇抽回了手,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姿态出现在别人的生活中,我捋了捋耳边扰人的碎发,肉与魂皆是一紧,“林树他……死了。”
“死……了?”她一脸震惊,怔怔看着我。
我扶着额低下头,身子止不住颤抖起来,只好大口大口吸着气,再一点点吐出去,转头瞥向一边,“能不能告诉我……求你。”
“是因为一封情书。”她不再急着开车门,表情坦然看着我。
“情书?”我透过泪眼,不大敢相信看着面前的女老师。
“林树要给二班一个女生传情书,被我发现了,就在办公室让他把那封情书念出来,后来我听其他学生说是石达给一个女生写的,让林树代传,林树不愿意,就在走廊里闹起来了,但是后来我问石达,石达不承认,当时认为是林树撒谎,放学时候把他单独留下来训了他一顿。”女老师尽力回忆着。
“然后呢?”我追问。
“当时不知道,那天傍晚是他爷爷走了,但是他作为一个学生,不想着好好学习,这就是不务正业。”
我细品着她话里的音调起伏,不去纠缠,“您还记得二班那个女生的名字吗?”
“好像叫什么夏,因为我女儿名字里也有个夏字,所以我才能记住。”她如是说。
“宋夏?”我小心翼翼颤声问。
“好像是这个名字。”说完,她上车离去。
我站在街上望着一双红色车灯逐渐在我世界里熄灭,灵魂飘向天际,顺便抽走我浑身力气,最后捂着脸跌坐在地,我慢慢回溯那些曾经,夏夜的醉酒哭泣、那句“我在等你”、那些个小心翼翼和早就做好的准备,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林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一本日记藏尽了你的秘密,这一藏是你短暂人生中的寥寥几年,也是我漫长人生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