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似是对她喝下的药那苦涩的味道不满，伸了个懒腰钻出被窝，一溜烟儿跑到屋外寻乐子去了。

杭若和绿珠二人大眼瞪小眼，好半天，绿珠才开口。

“我叫绿珠，本是派到小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见杭若只瞅着她温和地笑笑，绿珠霎时反应过来，自顾自又说了句：“看我这脑子，又忘了，你不会说话。”

她眼中似有怜悯，复又望了杭若一眼，“可我总要知道怎么称呼你不是？那你有名字吗？”

杭若微怔，没点头亦没摇头。

见她没个反应，那头绿珠已开始给她起名字，“你不会说话，叫你阿哑如何？”

杭若无可奈何，微扯嘴角瞧着她。

这边绿珠自问自答地与她聊着天，那边柴房的门猝然被推开来。

绿珠刚想斥责来人的莽撞，可瞅见那推门的人是端王身边的老寺人王公公时，只能将责怪的话又咽回到肚子里。

“殿下命我过来知会一声，姑娘虽只是贵妾，算不得主子，可殿下心善，准姑娘今儿个辰时四刻，回李府瞧瞧，殿下有事同李大人商议，届时也会同行，话带到了，姑娘自个儿准备吧。”

话毕，那寺人微微扬起头，朝身后摆了摆手。

对他这自大的姿态，杭若并没有什么意外，自她同银竹二人，来盛京城投奔李家以来，她在李家许多奴仆脸上敲到这样的神色。

如今，在这些寺人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个不得宠的贵妾，他没有露出鄙夷的姿态，已然是对他的得体。

她瞧着棉布下露出头得干草枝愣神。

两个年纪不大的寺人捧着一身衣物和鞋袜，随意放置在地上，动作时，还用余光偷瞥了杭若几眼。

可他们目光清澈，瞧上去并没有昨日清霜居里那几个寺人的秽亵心思，大抵只是出于对她的好奇而已。杭若未觉得被冒犯，只朝他们友好地笑笑。

往后要在这王府中活下去，总归要拉拢些可用之人，而她如今身处微末，只能拉拢这些微末之人。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如今身上没有细软，自然只能姿态温和些。

她虽在病中，脸色看着不大好，可两个小寺人还是被她的笑容晃了眼。

捧着鞋袜的那个小寺人终是没忍住，目光迎上杭若的，又瞧着地上那双崭新的鞋袜，对她使了使眼色。

杭若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愣怔之间，听到门前站着的王公公开口催促：“磨蹭个什么，主子还等着我们回去回话呢。”

见那小寺人趿拉了肩膀站起身来，杭若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提醒自己，那鞋袜被动过手脚。

杭若在他的余光中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心中了然，而后瞧着三人出了门。

直到屋中没了旁人，绿珠复又轻叹出声。

“你瞧瞧，弄巧成拙了不是，你这样的容貌，随便在盛京城中寻个会怜惜人的郎君，哪里会弄得像如今这般狼狈。依着咱们殿下的脾性，你今日怕是又要不好过了。”

听罢,杭若朝她投以探究的目光。

绿珠又叹一声，望着她的脸，摇了摇头：“你假冒小夫人前也不打听清楚，我们殿下，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早年朝臣送的、回纥派来的、或是仰慕殿下、使了狐媚手段来勾引殿下的美人，被他拖去喂那军犬的，有多少个。”

杭若想起床帐下那双冷眸，不自觉抖了抖，而后眼前又浮现满口獠牙的恶犬。

见她露出怯色，绿珠有些心软，未说完的话也尽量温和些，“这盛京城里如今还眼巴巴往他跟前凑的，怕只有你一人了……”

她语气刻意放得柔和了些，倒显得像是在嗔怪，莫名让两人之间近了一步。

杭若心中知道，这个小丫头同自己说了这般多，虽没法将她从如今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却也给了她几分温暖的慰藉，于是仰头朝她感激地笑笑。

想起方才那老寺人的话，她忙起身换衣衫，若日误了时辰，定然又少不了那端王的责罚。

绿珠瞧见她如今动作还有些吃力，只忙上前搭了把手。

直至将那衣衫换好，她们才发现，这身衣衫先前叠置在一旁时，瞧着并没什么不妥之处，可如今穿在身上，却露出杭若脖颈前好大片肌肤，甚而连她里面那件抱腹的带子都掩不住。

那端王这是觉得，昨日还未将她折辱够，如今是想在李府的人跟前再继续折辱她。

何况今日天这般冷……

杭若红了眼，衣袖下的粉拳不禁紧了紧。

自家殿下的心思，绿珠并未曾料到，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她只沉默地立在杭若身侧，好半天没再说一句话。

可一转眼，她却瞧见杭若自顾地又想换回原先那件破旧的衣衫。

见此情形，绿珠慌忙抬手制止，“你不要命了？昨儿个才被剥光了丢在院子里罚跪，今儿个再忤逆殿下的意思，怕是真的要保不住这条小命了。”

见杭若仍固执地去扯身上的腰带，她继而又劝道：“我们这些人，本就生而低贱，有得命活就算是不错，旁的这些屈辱，忍忍便过了。”

杭若瞧着她怜惜而真挚的目光，无力地垂下双手。

这些道理她早该彻悟的，四年前阿爹阿娘离世后便该领悟，她虽过了十四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早在无依无靠地带着银竹到盛京来投奔李家时，她便应该明白，这世间已无自己可倚靠之人。

她的身份，与这些贱籍出身的奴婢，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细究下来，她从前的那四年，比这些奴婢还要低贱些。她如今于李家，不过是个廉价的棋子；而于萧翊，不过是个贪慕富贵的无耻之人。

她咬咬牙，把一双玉足放进那崭新的鞋里，她不能让那捧鞋的小寺人被自己连累。

不意外地，鞋间有硬物硌得她生疼，可她却只在心中哼了声。

~

就着绿珠打来的水稍微梳洗片刻，又挽了个半披着头发的简易发髻，杭若由着前来催促的人带着来到端王府角门一侧等候。

好在此刻雪已停，只冷风依旧肆无忌惮地吹着。

杭若佝着肩背在冷风中发抖，不知等了多久，才见着那边驶来一顶四乘宝马拉着的方形车舆，檐角不知是镀了金边还是刷了金漆。

此刻雪已停，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和薄雾洒在舆顶，直晃得她眼花。

待那车舆行至她跟前，她仍盯着那车檐角看。

见她呆愣，绿珠忙在她身后好心提醒，“还不快给殿下行礼。”

萧翊在车舆中坐着，不知在瞧什么，发出一声冷笑。

瞥见她还是没有反应，绿珠干脆直接上手将她拉拽在地上。

杭若膝上的伤骤然撞到坚硬的地上，疼得她不自觉流下泪来。

“奴婢参见殿下。”绿珠俯首，恭敬道。

车舆内好半天没有声响，绿珠却不敢起身。

直到杭若膝改跪得发僵，磨破的皮却火辣辣地，才听见车舆里那个男人沉沉的嗓音，“起来吧，今日准你跟在马车后，走回李家。”

杭若先前在柴房中时，以为萧翊让她穿这样的衣衫，只是想在李家众人面前羞辱她，她未曾料到，他今日竟是想让自己在这盛京城众人跟前招摇过市，成为人们口中的笑柄。

是了，他这是想让李家，也成为盛京城世家中的笑柄。

她只咬咬唇，喉间越发苦涩。

从昨日到现在，她第一次觉得十分憋屈，要为别人犯的错承担这样的罪过。可她转念一想，她或许也有错，错在天真的以为，自己真能成为李家的少夫人。

可她知道自己必须得走这一趟，她必须搞清楚银竹在何处，如今是否安然无恙。

见她未应声，一旁的老寺人忙上前说了句：“殿下准你回娘家看看，你怎的不谢过殿下恩典？”

杭若低头冷笑，绿珠拽拽她的袖子，忙开口解释：“殿下莫怪，阿哑不会说话，她心中定然是感激殿下的恩典的。”

说罢，她转头小声在杭若耳边又说：“还不快给殿下磕头。”

不想在此处僵持不下，杭若只乖乖地照着她的吩咐磕头。

见此，车里的男人终是松了口，声音却还是同先前一样冷冽，“走吧。”

直到那车舆往前走了一小段，绿珠这才扶着杭若起身来。

“方才王公公吩咐过我，今日跟在你身边，你听些劝，莫要连累我。”

知她这话虽不好听，但其实也是为自己好，杭若只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即跟在车舆后。鞋头放着的硬物硌得她生疼，她每一步都迈得艰辛。

可她心下了然，这大概也是萧翊的意思，若是忤逆，说不准他又要惩罚自己。

是以她只能咬牙忍着。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车舆后，随端王府一行人穿过四方街，踏过铜钱巷，走过长安街，却始终低头。

她来盛京的四年里，秦氏出门从不肯带她一起，生怕城中其他世家的夫人，晓得她们李家有自己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儿媳，反而常常带着秦清霜出门作客。

是以，杭若都能猜得到，不管是李府中的人，亦或是外面的那些官夫人官小姐，怕是都以为，秦清霜才是李家为大公子李越定下的儿媳。

她一直想出李府，到盛京城的市集、小巷中走走，瞧瞧元夕的花灯、七夕搭的鹊桥、中元曲江上放的水灯，可在人家的屋檐下，她不好意思再提这样的要求。

如今昔日所想成了真，她却连抬头看看，都不敢。

她低头走着，耳边是周遭三五成堆的人们对自己的议论。

“那便是端王纳的贵妾，瞧着可是个风流角色……”

“你这不是废话，不然怎么能让天天扎在城北军营里的殿下转了性？”

“你瞧那身段，不知道尝起来什么滋味。”

“你小声些，若叫殿下听见，与你计较，你这舌头还想不想要。”

“你也不想想，若殿下真疼惜她，还会让她大冷天穿成这样走在车舆外？”

“……”

人声混杂，杭若不知坐在车舆里的萧翊是否听见这些话，可这话落到她耳里，却像此刻鞋头藏着的硬物，一下一下硌在她心上。

杭若苦笑一声，恨不得下一步就迈进李府府门，将自己藏在那门后面。

街上的积雪虽被清理过，却还是留下些冰碴子，杭若低头走着，并没有瞧路。她一时不察，鞋尖恰巧落在个冰溜子上，倏地跌坐在地上。

尾椎处传来钝痛，她终是有借口以生理上的疼痛掩饰心中的憋闷。

杭若疼得好半天没能站起来，可前面走着的王公公却只回过头来压低声音责备：“还不快起身来，平白给端王府丢人，真是没个规矩。”

绿珠先前未料到，没能将她扶住，如今听见王公公这般说，忙上前去搀她。

只是，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掌，却先她一步伸到杭若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