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气闷,面上却着力不显,同萧翊直犟嘴,“我们回纥可不像你们中原这样,遍地都是芝麻一般多的规矩。”
“天色已不早,本王还有些军务,不便同公主叙旧,何况若儿醉了酒,也不便……”萧翊只坐于床榻边上,望着傻愣在原地的玉楼。
尊贵任性的回纥公主十分难得地没再纠缠,她只又往此时安睡在床榻上的杭若那边瞧了一眼,而后转头吩咐着端王府中的下人,“我要住在离此处最近的院子,快去给本公主安排。”
“这……”被她吩咐的小寺人不知所措,只转头往萧翊那边瞧了瞧。
他们二人在战场上对峙过许多次,这位回纥小公主的性子,萧翊已是摸得清清楚楚。
许多事情,她若不亲自印证,是如何也不会轻易言弃。
“来者是客,就依着公主所言。”他知道此时玉楼定是在看他,并未曾抬头,只是盯着自己膝布上的灰尘,抬手掸了掸。
玉楼对他仰慕了四年,其实并不急于这一时。
“端王殿下和小夫人早些休息,玉楼便不叨扰了。”她说着绕过屏风,转身出了玉兰苑的卧房。
她一走,萧翊只瞧了眼此时一脸驼红昏睡在床榻上的杭若,他直蹙紧眉头,抬手揉了揉。
今日他确有军务要处置,只是如今因着玉楼在王府中的缘故,为避免被她瞧出什么纰漏来,萧翊只能将就在玉兰苑的卧房中办公。
“来人,将军报拿来。”
他又瞅了瞅杭若,别说她此刻醉酒昏睡,哪怕她清醒着,只怕也不能与他接近。
他从床榻上起身,往另一把的小几走去。
杭若似是对他的动作有所察觉,待他起身后,她只往他原先坐的那处位置移了移。
萧翊被她的动作吸引了目光。
不知为何,他只觉得此时的她格外顺眼。她从前那双对着他时
他往小几那边走的脚步,不自觉缓了缓。
除夕佳节,天气尚冷,且未有溶溶月色,只是这玉兰苑、乃至整个端王府中,因为一人的闯入,莫名温暖了些。
~
杭若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晌午。
她从与银竹回到故乡的美梦中悠然转醒,直到被透过窗纸照在脸上的阳光刺得神志稍清一些,她才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抬着茶盏跑到她跟前的那人,并不是自幼时便伴在她身边的那个傻丫头。
“小夫人,宿醉最是惹人难受,快先喝一些蜜水。”绿珠撩起床帘,手里捧着个杭若从未用过的茶盏。
应当说,是到这端王府后,从未用过的茶盏。
杭若懵懵懂懂地靠着引枕直起身子,而后接过她手中捧着的那盏蜜水,喝那蜜水时,脑海中仍是一片空白。
是上好的槐花蜜,用温水冲泡,入口是丝丝的甜,甜得杭若稍微清醒了些。
她记得昨日她喝了那位回纥的玉楼公主敬的酒,而后的记忆有些混乱不清,她好似依稀见着排在宫道边上的小轿,还有策马飞奔的女子背影。
只是,她如何回到端王府中,又如何躺在这床榻上的,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除了头有些晕、隐隐有些胀气,杭若并未觉得身体有何处不适。
她想从床榻上下来,可是脚刚刚搭在地上,便是一阵儿天旋地转。
她蹲在地上缓了好一阵儿,直到绿珠满脸担心地将她扶起来,“小夫人这是怎么了,昨儿个殿下将小夫人抱出宫时,便满脸的酒气,这是喝了多少?”
杭若抬起一根手指,有些无力地瞧着她。
“就一杯?京中六七岁的小孩儿都不只能喝这个数,”她转头瞧了瞧那边手中被杭若饮尽蜜水的茶盏,很是不解。
宫中的玉露酒,殿下从前得陛下赏过好几回,她也有幸喝过一两口,这酒清冽,是如何都不会这般容易便醉人的。
听她这话,是觉得自己连个六七岁的孩儿都不如,又见着她此刻的模样,杭若红了脸,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她指了指绿珠手中的茶盏,而后朝她摇摇手。
两人相处已有些时日,绿珠知道她的意思,只嗤笑声,没再拿这件事来揶揄她的酒量。
倏地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绿珠像是想到什么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方才忘了,裴将军给小夫人寻了位息神医,此刻就候着院子里面。”
杭若敛目沉思,终是想起裴寂先前好似对自己提到过这位息神医,他好似说过,这位神医兴许能治好自己的嗓子。
她慌忙从床榻上起身,拿过架子上担着的棉帕子匆忙抹了一把脸,瞧出她着急,绿珠也上前帮她穿搭。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杭若便收拾好自己,亲自开门去迎。
只是吗,杭若在开门见到那位息神医时,却直愣住。
他正由个侍女扶着,往杭若这边走过来,只是他的方向并不十分准确。
杭若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即便是神医,也无法自医。
听见面前女子的呼吸声停在原地,息珺似是猜到她此刻在想什么,只勾了勾唇,开口同她解释着,“我这眼疾,本就是经年之症,久病不可医,后来爹娘听闻师父的名声,原是送我去医治的,可师父瞧我,是个学医的好苗子,干脆将我收下了。”
杭若仍未动,只瞧着他发呆。
他年纪好似同萧翊年岁差不多,个子偏瘦,容貌清俊,只可惜一双眼,瞧着虽美,却没有半分神气。
“我来时,裴寂同我说,姑娘的居室进不得寺人,我便让个侍女带我进来,珺如今能进去给姑娘诊治了么?”
意识到自己已站在原地许久,杭若只微微朝他那边俯身,而后才又想到他的眼睛瞧不见,只能转头望着绿珠求助。
“先生里面请。”
将人引到外室的八仙桌上坐好,随行的侍女放好手枕,杭若便将雪凝的腕子放在上头,瞧着息珺将纤长的手指搭在自己的手腕上。
她静静等了好一阵儿,悬着一颗心,过了好半晌,终是听见他的声音响起,“息珺兴许要冒犯姑娘,请姑娘将珺的手搭在嗓子上。”
杭若不明所以,便见息珺身后站着的那个侍女上前来,将他的手放于杭若的脖颈上。
他的指尖有些凉,让杭若不自觉往后退了些。
“姑娘莫躲,试着咳嗽一声。”他的声音十分悦耳,似他的外表那般,没有萧翊的尖锐刻薄,而是柔和温暖。
让人忍不住信任他。
杭若依着他的吩咐,又重新将嗓子贴上去,牟足了力气轻咳了一声。
虽然声音微弱,但到底还是发出了一声轻哼,只是声音嘶哑、很是吃力。
“还不晚,姑娘的嗓子还有得救,只是姑娘除了哑疾,还要瞧瞧旁的什么吗?”
杭若错愕,不知他从自己脉里号出了什么别的病候,只抬眼去望他,眼盲之人其余几感较之寻常人皆灵敏。
杭若只瞧见他也将头稍稍扬起来些,似乎是在与自己对视。若不是他此刻目光无神,杭若如何也不会详细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是真盲。
她不自觉抬起手,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那边安坐着的人却笑了,杭若瞧见他嘴角的笑意,倏地发觉自己的举动多少有些失礼。
“姑娘莫怀疑,息某并不能视物。”
这般往人伤口上戳,杭若有些内疚,只低下头,她无法说话,抱歉堵在心口上。
息珺与她,杭若一时无法决断出谁要更可怜些。
她只抬手给他添了盏茶,推到他手边上。
“我家小夫人给先生添了盏茶呢。”绿珠在一旁温声细语地解释着。
息珺听罢,只笑笑,“姑娘是无心之举,珺心里省得,不必挂怀。”
语罢,他只抬起手边的茶盏轻啜口茶,唇角的笑和那玉色的茶盏一样温润。
“旁的我便不再多嘴了,姑娘安心治疗哑疾,少则两月多则半年,姑娘只要遵医嘱,珺至少有八成的把握治好姑娘的嗓子。”
他说着摸了桌上放着的手枕,递到身旁侍女的手里。那侍女恭敬地两手接过,麻利地重新放回药箱里。
杭若听到八成时,心下骤然一松,如今这八成的希望,她已满足。
先前住在柴房中,与花花相伴时,她已无数次想过,若是自己再也不能开口,将会是如何。
这设想太过残忍,可她那时已然接受,或者说不得不接受。
杭若从前读过的话本子里,有许许多多伤春悲秋的女子,将未来寄望于夫君身上,她在现实中也曾见过这样的女子,譬如秦氏,她好些年前,便不想日后成为她们这样的人,期期艾艾地走自己的一生。
如今这结果已让她心中好受了许多。
息珺站起身来,由侍女扶着又往先前来时的路走,不管他的眼睛能否瞧见,杭若还是对着他的背影微微福了福身子。
今儿是初一,天上又飘起细雪来,息珺走到院中,恰逢雪落下来,杭若心中的惋惜更甚。
神仙一般的人,若是眼睛能瞧见,或许也能像旁的男子那般,或是像萧翊那般上阵杀敌,或是像先前在电视上瞧见的那个状元郎,寒窗苦读求得功名。
只是,房中的人在惋惜,可已转身离开的,却半早已释怀。
杭若转身坐回到桌边的椅子上,细细想着自己如今该计较的事情。
救回银竹,将嗓子治好,回到江城,或许还可以拿昨日得到的赏赐,换一个一进的小院子……
她心中有了瞧得见的希冀,只长舒了口气,而后重新给自己倒了盏茶,对着杯盏中升腾起来的雾气直愣神。
心中暗自计较,杭若只想早日替萧翊将那位犟脾气的回纥公主诓回回纥去,然后便让他兑现自己的心愿,将银竹从李家的泥沼中救出来。
她如是想着,窗边却传来一阵儿动静。
像是石子砸到窗框上,又比石子的声音稍轻一些。
绿珠绕过去查看,才将支摘窗从里面推开,只听见外头响起一声女子的痛呼,声音分明比许多女子要粗些。
以为又有内侍冒着熊心豹子胆在此处偷窥,绿珠直皱起眉,正准备狠狠教训那人,却瞧见一双手牢牢地从外面撑起支摘窗来。
“中原的窗户真是奇怪,实在是太易伤人了些。”
说着她揉着脑袋,探头进来,好奇地研究着这窗棂。没瞧出什么稀奇来,才又转头往杭若那边看过去。
“哎,小哑巴,你院子门口的守卫不让我进来,我是翻墙进来的,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她的语气直爽,没有半分扭捏,似乎已忘了昨日特意刁难杭若的事情。
杭若自认为并不是个小家子气得女子,可对于昨日的事,她却并没那么容易释怀。
她因为她一句讨赏,被当成个舞姬逼着在众人饮宴的殿堂之上献舞;又因为她一句敬酒的要求,意识全无地在萧翊那个恶人的身边半点没有防备地昏睡过去。
杭若本就不想搭理她,她却还称呼她这么冒犯的话。
她只转过头不去瞧她,可那边的人好似没意识到自己不受人待见,挣扎着从支摘窗下边翻身进来。
她个子本就比一般的女子高些,扒窗户扒得狼狈,还蹭到窗户上落下的灰,一时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杭若原先本对着她的举动十分惊愕,后来瞧见她的样子,还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那边刚刚爬进屋里,正狼狈拍着衣裙上灰的人,因着她的笑直愣住神。
远远瞧见那边铜镜中映射出的自己的模样,只愣了下神,而后也笑出声来。
只是两人之间的不快并没有因为这相视一笑而释然。
玉楼瞧着杭若的脸,小孩子气般扭开头。
“小哑巴,你同我说说,你和萧翊是如何认识的?”她犹疑了片刻,还是往杭若这边凑过来。
她同杭若所说的话,果然与萧翊有关。
杭若直摇头,微微皱眉看向她,那边玉楼脸上露出失落的神色,“我忘了,你是个小哑巴。”
她说着,顾自坐到杭若身边的椅子上。
“那我问,你点头或者摇头可好?”她瞧着杭若,眼里不复昨日的蛮横。
杭若其实并不想答应她,她与昨日的反差太过,甚而与秦清霜不相上下。
“小哑巴,我并没有恶意,你家殿下虽宠你,可如此这般对待远处来的客人,是不是还是有些不妥,何况昨天的事我想同你说句抱歉的。”
杭若抬眼看她,瞧见她眼中真诚地神色。
“你与萧翊是在何处遇见的?”她问的还是原先那个问题。
“皇宫?街坊?”她一边说着一边瞧着杭若的动作。
杭若怕与萧翊说的不一样,一直未曾动作只是静静地垂眸瞧着杯盏中的茶水。
玉楼许久未得到答案,有些尴尬,只转头换了个问题,“那你们是如何相恋的?”
“一见钟情?英雄救美?”见杭若迟迟不应,她只蹭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就要伸手去拽杭若的衣袖,“强取豪夺?”
不知她何处学来的这般多的中原话,杭若只觉得一副异国面孔,说着这些有些违和的好笑。
她只抬眼去瞧她,玉楼以为自己说对了,心中隐隐有窃喜,将杭若从椅子上也拖起来,拍拍胸口同她说着:“走,本公主替你主持公道。”
萧翊可以强取豪夺,她也可以。
若不是杭若使足了力气拖住她,只怕此刻已被她带到萧翊跟前。
她拽着她重新坐下,而后斟酌了许久,才用白玉般的指头在八仙桌上写下句话:两情相悦之间并没有那么多机缘巧合之事。
玉楼不解,抬眼困惑地看向她,杭若轻叹口气,复又在桌上写到:人生苦短,公主为何要强求?
瞧见她写于桌上的字,轮到玉楼愣了神。
她开始回想起自己喜欢上萧翊的缘由,时间有些久远,好似要从四年前说起,那时大雍的先帝陛下还在。
那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大雍的士兵于城楼上击鼓,两军就要交战。
萧翊和玉楼此前已对战过许多次,彼此算不得陌生,只是这场战役随着大雍皇帝病重的消息,注定要生出些变数来。
回纥的军队是依着老可汗的命令,一路直奔大雍北境。玉楼从来光明磊落,其实并不太想行这趁人之危的事,只是于常年雪灾、旱灾,牛羊储量骤减的回纥来说。
这确实是个十分好的战机。
心中虽不是情愿,她还是领着手下的精兵到了城楼下。
回纥的军队虽精锐,可萧翊底下的兵马也训练有素,城门一开,两军交战之时,却有另一方冷箭袭来。
那箭原是冲着萧翊去的,可没过多久,许是近不了萧翊的身,那群不知来历的人,这才将箭对准了玉楼。
玉楼再是武功高强可到底是个女子,气力上吃不消,应接不暇,就要被支箭刺穿肩膀。
避之不及之时,萧翊却只手握住了那支箭。他们在战场上打了许多次照面,可却从来未曾说过话。
那日,玉楼第一次听见萧翊的声音,“握好你的刀,仔细些。”
少年郎虽被暗箭划破了手,可音色沉沉,凌冽的目光直视着暗箭的源头。
而后,他从一旁回纥士兵的手里抢过一个袖弩,连发几箭,将藏于暗处的敌人击杀。
玉楼直愣住神,怔怔地瞧着他。
彼时,于她而言,他已是她的救命恩人,可这恩人的身份有些微妙,玉楼并不知晓其中的微妙。
她只依稀记得,那日她于一片混乱中偷偷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
他许是也有所觉察,只有些不耐地朝她喊了句,“你有几条命,有这闲心在战场上看敌人,都是男子,我有何好看的?”
他后半句话让玉楼失了神。
她为了方便与军中的士兵们相处,身上一直传穿的是男装,可她的模样,分明不会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吧。
她为着萧翊的话气恼,没忍住就去扯他的头发。
瞧见她脸上扭捏恼怒地神色,萧翊终是反应过来,瞧了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自那以后,萧翊的身影时时出现在她眼前,在她梦中。
她记恨着他说自己是男人时的样子,可偏生如何也打不着来解恨,只能狠狠记下。
记恨的时日久了,便成了她无法明白的情感,甚而成了她的执念。
她听说大雍好多男子怕老婆,她想着若是她能嫁给萧翊,也能再揪他头发解解恨。
只是,她没想到,那一战大雍打了胜站之后,这一别,他们四年后的今日才得见。
而他,终究是没等她来算账,自己先在大雍讨了个小老婆。
还是个柔弱可欺的小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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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若不知道玉楼此刻在想些什么,见她神情愣怔,唇角边上是难以觉察的浅浅的笑,便猜到她此刻所想定然与萧翊有关。
实在不知道那茹毛饮血的萧翊到底是何处招了这位回纥公主的喜欢,杭若只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口气。
玉楼终是被她的叹气拉回现实中,她只朝杭若笑笑,“明明是我问你问题,如今倒成了你问我了。”
这回两人在相视而笑中,忘却了先前地不愉快。
要不是还想将银竹给救出来,杭若甚而想将她与萧翊之间的真相同这位公主殿下说清楚。
同为女子,没有心爱的人与之厮守,瞧着别人能够得偿所愿,也总归是好的。
她于大年初一的好日子里,第三次叹气。
不知道她所叹之是何事,玉楼只望着她又笑笑,“昨日之事却是我不对,今日想来,实在不该为了个男人,来为难你这样一个美人。”
她这话说得稀奇,直让杭若轻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