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在下雨。
裴回昏睡中被冻醒,看了眼时间,已经早上九点。
裴回记不得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了,只记得,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两点。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拉了一半,漏进一点昏暗的天光。
今天上午十点裴回有课,但他躺在沙发上,并不想动。
会重新开始上课,是因为温以宁。而现在,既然他和温以宁不会再见面,那么,他似乎也没有了继续上课的理由。
这几天,裴回过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明明他之前一直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可突然之间,他像是不习惯了。
冷风把雨丝吹进来,落在脸上,冰凉湿润,雨丝一点一点,慢慢汇聚,像凝成了泪。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裴回动了。他昨天晚上直接裹着外套就睡了,身上酒味很臭,脚一落地,就踢到了自己昨天晚上随手扔在沙发边的啤酒罐。
裴回没管地上的啤酒罐,走进卧室找了套衣服就进了浴室。
热水器是坏的,裴回洗了个冷水澡。
把要用的教材装上,裴回将背包背上,出门的时候顺便把客厅里的啤酒罐都给收拾了,带到了楼下垃圾桶扔了。
赶到教室的时候毫不意外的迟到了,教授正在点名,看见裴回从门后走进来,倒没说什么,也许是习惯了裴回从来不上课,如今他肯来上课,迟到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更何况,最近裴回的表现确实很好。
教授点完名,在正式上课前,先强调了一下期末考的事:“今天是我们最后一节新课,下周开始就是期末复习,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提前准备好,下周上课的时候我统一解答。还是和大家说明一下,大家期末考一定不要缺席,否则,这门课我是没办法给你们通过的,你们已经大三了,希望不要让我看到有人大四还要重修我的课。”
教授说着扫了一圈教室,在扫到裴回的时候顿了一秒——
裴回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面前放着课本,低眉垂首,看上去像在走神。
教授很快收回视线:“现在,大家翻开我们课本最后一章……”
裴回翻开书本,他头有点疼,脸色苍白,教授上课的内容有一句没一句地落进耳朵里,他拿着笔机械地记着笔记,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心里。
下课的时候雨还没有停,裴回没有回住处,他要去黎明网咖,他接了几个陪玩的单子,今天要做。
明明直接从北门出去就可以到黎明网咖,但鬼使神差地,裴回绕了点路,他从珠宝学院路过,刚好看到上完课的学生从里面走出来,蔡素羽撑着伞走进人流之中。
裴回脚步一顿。
裴回没有撑伞,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外套站在树下,雨丝无声飘落下来,一点点洇湿他身上的外套,树叶上汇聚的雨滴掉落下来,砸在他的帽檐。
直到珠宝学院的学生都走光了,裴回也没有看见想见的那个人。
三天了,这三天里,裴回一次也没有见到温以宁。
第一天的时候,他以为是温以宁刚好有事,也许是先走了,所以没和蔡素羽一起走。所以,尽管心里在意,他依然若无其事地强忍着没有问。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温以宁依然不在。
温以宁很乖,从高中时候开始她从来都很听话,轻易并不会缺课。
眼睫慢慢垂下,雨珠滴落,裴回转身离开。
裴回来到了蔡素羽的宿舍楼下。
温以宁曾和他说过,一开始她也是要住宿的,后来,是温柏舟不同意,她这才住进了玫瑰湾的别墅。
裴回叫住一个要进宿舍楼的女生:“同学。”
女生回头,看到裴回,先是吓了一跳,但见他眉眼好看,一身湿漉漉的,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反而生出了几分的可怜,盖过了害怕。
裴回嗓音清冷,就像今日的雨:“你认识珠宝学院大二产品设计专业的蔡素羽吗?”
裴回瞳仁乌黑,被雨水浸湿,如上好的黑曜石,好看得让人无法移目。
女生点头。
“你能帮我叫她下来吗?”裴回满身水汽,连嗓音都仿佛沾染上了,有些微的哑,“我有事找她。”
女生答应了,走进宿舍楼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少年眉眼低垂站在雨中,孤零零的,和传闻中狠厉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蔡素羽很快从楼上下来,她听到说是裴回找她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难以置信,而当她走到阳台,看到站在宿舍楼下的少年,她从难以置信变成了一头雾水。
她和裴回并不熟悉,甚至连话似乎都没有说过——
不对,说过两句,在宜泉的时候,在温以宁失踪的时候。
蔡素羽想到温以宁,突然福至心灵,然后她想,她知道裴回为什么来找她了。
果然,蔡素羽一走出宿舍楼,裴回问的第一句就是:“温以宁这几天都没有来上课吗?”
蔡素羽对上裴回的眼,这双眼睛里的情绪和宜泉的时候相似,但又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宁宁请假了。”蔡素羽说道。
裴回心上一沉:“请假?”
蔡素羽看着他,少年穿的单薄,他似乎一点没感到冷,就这样毫无遮蔽地站在冷雨之中。
“宁宁生病了……”
直到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雨雾之中,蔡素羽终于知道那一点不一样是什么——
是难过,让人一眼望去就忍不住生出的难过。
*
裴回一从学校离开,就直接来了玫瑰湾。
但他被拦在了铁栅栏门前,保安并没有因为他的狼狈就心软,没有得到别墅主人的允许,他们不能放陌生人进去。
一辆白色的迈巴赫驶来,陈丽坐在副驾驶座,她透过车窗,瞥到一眼有些熟悉的人影。
降下车窗,陈丽朝少年喊了一声:“同学?”
少年眉眼清俊,瞳仁漆黑,陈丽立刻就认出了他:“是你。”
陈丽问:“你是来找宁宁小姐的?”
裴回抬眸望向她,被雨水打湿的一双眸子像浸了水的黑曜石,他开口,嗓音清冷:“我听说……她生病了,想来看看她……”
“你有心了。”陈丽温和地看着他,“从这里进去还有好远呢,上车吧,我带你进去。”
裴回犹豫片刻,便低声道了一声“谢谢”,然后打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帽子摘下,少年乌黑的发丝沾了雨,湿漉漉的,陈丽找到车上放的干毛巾递过去:“你淋湿了,擦一下吧。”
裴回一顿,然后接过:“谢谢。”
陈丽在宜泉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因为只顾着温以宁了,所以也没认真将人记住。
后来,温以宁生日的时候她第二次见他,却也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那时候的少年似乎是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的,眉眼间难掩疲惫,有些忐忑,又有些紧张地从外面走进来,让人顿生怜爱之心。
少年眼眸干净,从第一眼,陈丽就知道,这是一个善良的孩子。
陈丽含笑问道:“上次没来得及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裴回擦拭的动作稍停,不过一秒,他就动作如常,低声吐出两个字:“裴回。”
陈丽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愣——
上午的时候温以宁烧得迷迷糊糊,口中似乎轻声呢喃过这个名字。
陈丽的思绪不由得回到温以宁生日的那天晚上,当时在宴客厅里,她帮忙给大家分蛋糕,少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并没有看见他。
后来宴会结束,温以宁偷偷地提着一块蛋糕出了门。再回来,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以后,少女脸颊发白,眼眸通红,一看便知道是哭过。
当时,她从温以宁手里接过纹丝未动的蛋糕,不意触到她的手指,冷冰冰的,也不知是在外面吹了多久的冷风——
所以,当第二天温以宁发起热来,她便猜测是这个晚上被冻着了所导致的。
陈丽从内后视镜里瞧着车后座上的少年,少年擦着头上身上的雨水,似乎是感受到她的视线,蓦地抬起头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径直与她的视线对上。
陈丽露出笑,温声说道:“裴回同学,你是宁宁小姐大学的同学吗?和她一个学院吗?”
裴回并没有在陈丽脸上看出什么,仿佛刚才落在他身上打量的目光只是他的错觉。
裴回很快收回视线,低声说道:“我们是高中同学。”
陈丽再次愣了愣:“原阳一中?”
裴回点头。
温以宁是在生日的第二天送沈维仲、温柏舟、还有阮迎夏去机场回来之后倒下了。
当时,陈丽一探她额头,滚烫得让她心底一颤,她连忙让宋礼开车,送温以宁去医院,打了点滴,这才退了烧。
陈丽听到裴回的这个回答,脑海里蓦得闪过几帧久远的画面。原来,她其实在更早之前就见过他——
那是在原阳一中运动会的时候,她拿着相机拍温以宁,却在镜头里捕捉到温以宁视线里的他。
陈丽深深地看着他,就在裴回被看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她眉目慈和,笑着说道:“那你和我们宁宁小姐很有缘呢,高中在一个学校,大学也在同一个学校。”
说话间,白色的迈巴赫驶过法国梧桐下的车道,在别墅前缓缓停住。
裴回跟着陈丽下车,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别墅,陈丽在楼梯前停下,回身对他说道:“宁宁小姐在楼上,你要上去看看她吗?”
裴回望了眼楼上:“我可以上去吗?”
陈丽含笑点头,她把他带到温以宁的房门前,刚抬起手要敲门,裴回就拦住了她。
陈丽看向裴回。
裴回眸光闪动:“我自己来吧。”
陈丽微愣,但笑容不变:“那你自便,这个时候宁宁小姐应该没有睡着。”
说完,陈丽便转身离开。
陈丽下楼了,裴回在温以宁的房门口站了很久,才抬起手敲了敲门。
门里没有声音。
也许温以宁睡着了。
裴回垂下眸子,正要走,这时,门里传来一道虚弱沙哑的嗓音:“陈姨吗?门没有锁。”
裴回颀长的身影定在原地,好半晌,他终于抬起手,旋开门。
房间里开着一盏落地灯,灯光柔和,如水漫开。房间中央的大床上,少女阖着双眸躺在上面,面色苍白,眉心紧蹙,似乎很难受。
房间里针落无声,温以宁感到一些不对劲,忍不住慢慢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潮湿的黑色外套,这件外套她不仅见过,还穿过。视线上移,少年面容冷峻,眼眸漆黑,一寸寸在她眼里清晰起来。
“裴回?”温以宁嗓音又软又哑,“你是来看我的吗?”
裴回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紧握:“嗯。”
温以宁听到他的声音,眉眼弯了弯:“谢谢你。”
这句话才落下,温以宁脸上就突然一白。
裴回脸色一变,立时倾身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佣人……”
裴回说着就要去叫人,温以宁却拉住了他的衣摆,动作很轻,他轻易就可以扯开,可是,他却无法动弹。
温以宁摇了摇头:“别叫人。”
裴回还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温以宁在他怀里蹭了蹭,柔软的发丝落在他的指间,她嗓音很轻:“我就是肚子疼……”
裴回皱了皱眉:“肚子疼?”
温以宁看了他一眼,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两个字。
裴回眨了眨眼睛,耳朵顿时就热了起来,一贯波澜不惊的人突然连话都说不连贯了:“那……我……我要做什么?”
温以宁被裹在干净清冽的橙花香里,忍不住合上眼眸:“就这样让我靠着就好。”
裴回僵着身体不敢动:“……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怀里的少女像是睡着了,裴回动作轻柔地把她抱到床上。
衣袖被纤白的手指揪住,裴回垂眸,躺在床上的温以宁慢慢睁开眼睛,一双漂亮的眸子紧紧凝注着他:“你要走了吗?”
裴回嗓音放低,显得温柔似水:“你没睡着?”
温以宁双唇轻抿:“睡了,又醒了。”
“睡吧。”裴回柔声说道。
温以宁并不肯睡,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裴回看出了温以宁的心之所想,他只觉得整颗心都软得一塌糊涂。
裴回眉眼温柔:“睡吧,等你好了,我们在学校见。”
温以宁愣了愣。
裴回以为温以宁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我在学校等你。”
面前的裴回是她熟悉的模样,又似乎有些不一样,今天的他,似乎格外温柔。
“为什么?”温以宁问。
裴回问:“什么为什么?”
温以宁一双漂亮的眸子一错不错地凝注着他,嗓音又乖又软:“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是我以前对你太坏。”裴回慢慢说道,“以后不会了。”
裴回向她承诺:“我以后只会对你好。”
他已经想清楚了。
爷爷离开后,他没有一天不在后悔,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对爷爷好一点。
知道温以宁生病以后,他在来的一路上也在后悔,后悔为什么要对温以宁说那么多伤她心的话。
他总是在后悔。
他不要以后也和现在一样为自己和温以宁的现在后悔。
他不想管以后,他要以后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从在黎明网咖再次看到温以宁的那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想放开她。
明明不该把她拽住。
明明应该推开她。
他试过了,也失败了。
这一次,他想抓住她,想让她把自己从暗无天日的深渊里拉出来,从不幸里拉出来。
他想和她一起幸福。
裴回在温以宁的额上落下一个轻吻。
“我向你保证。”
冰冷柔软的触感蜻蜓点水,一触即离,可温以宁感受到了,也听清了。
温以宁终于舍得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