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轻衣的洞府在整个万象门最中心的位置,地势很低,也本该气候温暖四季如春。
但其中的季节阵法,穆轻衣修为低微无法开启,于是整个少宗主峰也是连绵大雪,松枝堆玉。
裘刀他们走进去,先是一怔。
太冷了。
之前寒烬在的时候穆轻衣还能偷偷让马甲作弊,帮她续一续法器,现在穆轻衣披着大氅,倦怠地垂着眼睫,摸索着暖炉。
像极了还在凡间那年。
撇开这一切,她也只是一个凡人罢了。
裘刀等人默默地停住,看着穆轻衣。其实他们从不曾怨恨穆轻衣。师姐闭关时,明确说了是担心穆轻衣性命难以维系,才特地求了长老让她做了少宗主。
师姐师兄这些年的照拂,也足以让他们对穆轻衣有几分尊敬。
可是,她不愿意与其他人商讨宗门事务,谈到修炼总是避之不及,和其他弟子的关系也只是平平。
她好像没有把万象门当成宗门,而是自己的穆家。
可是她这样不管不顾,知道全门中蛊后,也没有急着解自己身上的蛊,却下狠手杀了师兄。
裘刀真的看不透她。
尤其是她腰间那枚写着穆字的玉佩,细微的定位术法还在闪烁,裘刀只感觉眼眸微刺,抬起头,仿佛洞府也落满了玉雪峰上的大雪。
对峙安静片刻后,穆轻衣开口说:“你好像对蛊很了解。”
裘刀沉默。他本来打算和寒烬仔细解释缘由,现在寒烬已经死了,他不欲再告知第二个人。而且,穆轻衣修为低微,离开万象门很可能有危险。他们也不会让她去冒险。
所以他开口,只说了一件事:“蛊很有可能来自佛宗。”
“世上的蛊分为两种,一为善蛊,二为恶蛊,害人性命的,本来都该是来自妖界的万毒之蛊,但是四十年前,神农谷一支叛变后,恶蛊中也出现有道法痕迹的善蛊。佛宗曾插手此事。”
穆轻衣淡淡应声:“嗯,我会让他们来。”
一群人怔怔抬头。万起本来觉得穆轻衣一个字也不说,一句话也不问,是薄情至极的表现,可她却愿意请佛宗来。
他看到这冰寒的洞府,忽然想起寒烬在飞舟上衣角飞扬那一幕。
其实寒烬应该很喜欢大雪,以此为名,也没有怨过万象门如此寒冷。可他伴随穆轻衣左右,是不是因为她的寒疾呢。
因为知道穆轻衣一直替自己承受,所以不管什么时候,都希望她周身温暖如春。
那穆轻衣呢?她让寒烬留在自己身边,是不是有那么一刻,她也希望他不要出事。不要无声无息地离开。
这样取暖的术法,师兄之前也曾用过。师姐也曾用过。他们一个个来了又走,只有穆轻衣一直在这里。
寒烬被药鼎困在万象门,穆轻衣也被她的修为困在这里了。
穆轻衣不难过,可她也不高兴,一切好像只是无波无澜地顺其自然发展。
她捧着暖炉:“去岁宗门大比,万象门本就约好请佛宗来讲经传学,陨落的同门长老,也该请他们悼念一番。”
她还刻意没有提到师兄和寒烬,但一群人呼吸都轻了。
裘刀不信这些,他不知道穆轻衣信不信,可是她还挂着那玉佩,应是不怕寒烬的鬼魂,甚至盼他会来。
裘刀第一次对穆轻衣拱手:“但凭少宗主安排。”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僵硬地抬手。
氛围这样不尴不尬延续下去,穆轻衣忽然问:“我给你们两月期限,你们预备怎么查?”
她又问:“如果下蛊之人是仙盟之首,一宗之主,是万人推崇的仙中仙,妖族的不败妖王呢?”
裘刀抬起头,对上穆轻衣平静的视线,才发觉她不是在开玩笑。她真的觉得,师兄中蛊是因为这些,类似其中的位高权重之人。
所以,她不愿意查?
她也不想让寒烬查。但子蛊成为他们忽略,被引爆的点。穆轻衣怕了,可是没有先解自己的蛊。她怕的不是自己去死?
穆轻衣是真的想知道。“就算查了,如果不能动手,不过是白费功夫。”
万起按捺不住:“就算是仙盟之首我们也——”
裘刀拦住他,他看向穆轻衣:“师兄知道吗?”
穆轻衣:?知道什么?
她只是想小小地收买他们一下,让他们不要害怕查到大能,仇当然得他们查出来然后自己报了。
她要是知道让他们查干嘛。
“他不知道。”
“他一定知道。”裘刀盯着穆轻衣。
穆轻衣沉默了。你有病吧,你拿我马甲打什么哑谜?他知不知道我能不知道吗?
等等。穆轻衣呼吸微顿,然后就听裘刀说:“其实我与师兄曾经有过短暂一叙,我曾暗示过他,一旦遇到蛊与毒之类的危机,皆来寻我。”
穆轻衣沉默。
和神魂相关谁敢来找你。
可是裘刀不这么觉得。他觉得师兄宁肯身死,也不泄露自己中蛊之事,是因为被穆轻衣绊住。
现在他才被告知,可能有第二个缘由。师兄不说,是因为没有人敢去触及下蛊之人。
而且周渡身后是整个万象门,对方能无声无息令宗门众人中蛊,贸然解蛊未必就是好解。
他们不一定就是想血洗万象门,可能只是想逼师兄自裁。
师兄天资练达,说不定早已想到这一切。
裘刀慢慢咬牙:“我们离开万象门,却不曾断了和宗门联系,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没有人告诉我们?”
当然是因为我也是刚想把事情栽所有人身上了。
穆轻衣:“和你们没有关系,而且,如果是你,当时能解开母蛊吗?”
哪怕穆轻衣只是寻常询问,哪怕很平静,裘刀还是很熟悉这样的眼神。
母亲接医时,寻医的人常常有这样的眼神。裘刀恨自己来晚了,恨师兄被蒙蔽,可是无法恨这样一双眼睛。
裘刀哑声:“我不能。”
他捏紧手指:“但至少可延续两年寿命。”
穆轻衣神情不变,在暖炉之上,纤纤细指轻轻摩挲着刻印。万起他们也震惊地看向裘刀。
怪不得一向冷酷的裘刀反应如此强烈。他从来没告诉他们,他原本可以救下师兄。
穆轻衣:“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裘刀不明白师兄死了,在她眼里怎么只是一句晚了。可是他没有再说,而是提起寒烬。
“寒烬的家在哪里。”
穆轻衣一顿。
裘刀:“我们想将消息带到他母亲姐姐墓前。刘镇早已没有任何痕迹,少宗主是刘镇人,总该知道怎么去。”
他还是想去找寒烬的来处?那不是连穆家一起查到了。
穆轻衣继续摩挲暖炉,看起来像在思考要不要告知他,实际在想怎么把这件事岔过去。
“我们已经答应过师兄和,寒烬,不会利用你的凡间身份对你如何,若你不确定,我们可立誓。”
“让他留在这里吧。”
穆轻衣明明还挂着那象征寒烬是穆家人的玉佩,却说着:“他在这里才不是穆家人,可以做寒烬。”
万起挣脱束缚,不甘咬牙:“留在这也只是做你的药人!”他为何会死,哪怕不取蛊,他也活不了多久了,这才是寒烬心存死志的根本原因。
众目睽睽之下,穆轻衣却只是看着他们。
然后慢慢笑了笑。
原本她很厌烦,怎么说他们都不听。现在她忽然想通了。
她可以控制的只是其他人不对她下手,维持自己的少宗主地位,至于怨恨怀疑敌视这些情绪,她本也无法控制,控制不了。
一下子离开两个马甲,穆轻衣与其说思维清晰准备报复,不如说有点摆烂了。她都不太在乎自己的风评了。反正他们也不信。
他们这样义愤填膺,反而让她有一种感觉,在他们眼里,她的马甲好像和她本来就应该。在一起。
可是真正披露马甲的秘密,她又会被人人喊打。
这就是修仙界。
穆轻衣:“是啊,他只是个药人而已。”她起身,喊NPC:“白十一,送客。”
裘刀拦住万起,等到出了洞府,才说:“白十一是少宗主峰的侍从,可是那一日,寒烬却直接指使了白十一,可见寒烬师兄在少宗主峰地位不低。万起,你不要再受她挑衅,世事如何,可能根本不是你所见那样。”
万起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心境本就不稳,每见穆轻衣总是强烈几分:“那又如何!难道就凭她这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的神情,我还不能——”
裘刀注视着他。万起慢慢哑然了,痛苦地抱着脑袋挣扎。
之前在密林,万起还是劝他们不要冲动的那个,但是经过寒烬之死,他明显已经道心有损。
裘刀明白。他们本来可以却眼睁睁看着他们自裁而死的感觉太无力了,而穆轻衣又是那个永恒的受益者。
裘刀:“先等佛宗来吧,这几日,我先查查刘镇的典籍。”
“不用查了。”队伍里的符修柳叁远突然哑声:“师兄的长明灯移入剑冢了。”
她口口声声他是药人,最后还是以剑修身份葬他,让他脱离尘世的桎梏,如果他的母亲姐姐寻他,也不会认错寒烬这姓名了。
穆轻衣,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怎能同时心硬似铁,却又在某些时刻仿佛仍能感知师兄和寒烬的魂灵。
她怎能,一边毫不留情地叫他们去死,却妥善对待他们死后之事呢?
如果死去的不是师兄,他们倒还真可赞穆轻衣一句,说她:道心通达。
裘刀转身离开,又忽然顿住。
他本想之后再做,但山门已经排起解子蛊的长队,远远看去像是雪龙盘踞山间。
不远处,穆轻衣站在寒烬洞府门前,垂着眼睫俯瞰雪龙逶迤前进那一幕。
风雪更甚,白云苍狗。
那一瞬间,裘刀感觉自己看到了整个万象门。那就是师兄和寒烬所见吗?
这样的穆轻衣。目空一切。遗世独立。
她仿佛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千万人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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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起握着剑侧头,看见远处裘刀:“有人在看我们。”
穆轻衣顿住,忽然有点后悔因为想寒烬马甲,特地跑到这里来了。
不过她不想演悲伤,是因为她马甲那么多,悲伤确实演不过来。但她来马甲洞府一趟怎么了。
他们对她那么怀疑,来一趟又不能改变什么。所以穆轻衣说:“别管他们。”
萧起:“我会努力修炼。”
穆轻衣转过头。
萧起的瞳孔时黑时白:“让我出关吧,佛宗来讲经,必须有大能主持大局,你突破之后,我修为也有所松动了。”
穆轻衣不太想让下一个马甲出来,她扯扯嘴角低声:“总有种排队送菜的感觉。”
寒烬死了,她修为并没有松动。证明触发条件不是马甲死亡。至少不是单纯死亡。她觉得马甲出现一个少一个。
之前出于保险起见,她从来不让马甲扎堆聚自己身边。谁知道一样保不住。
萧起伸出手,下一秒风雪遮蔽,裘刀他们什么都看不清了,鹅毛柳絮中,萧起身影却逐渐变换,仙人白衣雪眸,伸手。
“轻衣。”
穆轻衣需要自己的安慰,所以师尊马甲祝衍就来了。
祝衍轻轻触碰她的脸,轻声:“我的心魔是萧起。你就是我的心魔。”
让本体面对,不是马甲所为。
穆轻衣不冷了,甚至周身暖和,好似寒烬还在身边一般。她忍不住靠马甲怀里:“我好累。”
祝衍:“等万象门变成你的轻衣宗。所有离开的人,都会回来。”
穆轻衣:“哪怕我真的是灾星,要无数人给我铺路?”裘刀的话还是影响了她,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祝衍低头:“你我命途相系。”
他坚定了本体的决心。
就算她穆轻衣是灾星,他们都是灾星,天道浩浩荡荡,潜意识中,也不想让穆轻衣这样有马甲这么BUG能力的人修为高深。
她也要做。
穆轻衣:“等都解完蛊我去找你。”
祝衍声音低缓:“你一个人来。”
他想要给本体梳发。
还想和本体一起饮桃花酒,已经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