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涅要继任谷主了。当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本应为她欢喜的,山柏却感觉心被挖掉一块,痛得喘不上气。
当谷主要服清心丹,断情绝爱。
明明从未得到,却像骤然失去一样难过。她再不会有男女之情,再不能对他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感觉。
他那本就渺茫的希望,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破灭。
他多想问问羽涅,她真的想好了吗?
可是他明白,自己没有问的资格。他与她不过泛泛之交,哪有权力对她的选择指手画脚?
他是多么贪心,为一己私欲,竟希望羽涅能放弃她的追求。这样的想法简直罪恶滔天,自己都难以置信。
但他竟然真的这么想了。
也许无能会滋长卑劣的念头,山柏暗骂自己。
清心丹的规定从祖师开始就有。
清心丹,最初是为了摒弃私念,清正其心而制出。除断绝情爱外,它能解所有毒,治愈慢疾,制作颇为复杂,只能谷主服食。
类似的还有明志散,它不能让人生育子女,能解大部分常见毒,只有阁长及各署长在上任时服用。
没有子女,大部分图谋就无以为继。
这样的规定一是让主令者们对内尽忠职守,对外拒绝诱惑,不会因为谷外的浮华或收买,而伤害枕幽谷的利益。
二是防止资源固化,权力垄断,加上谷内完善的选拔制度,可以让人才更好流通的同时,任用最优秀的人才。
而且这遵循个人意愿,只要不任谷主、阁长和各署长,就不用服。
所以这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合情,但绝对合理。正是主令者们没有因沉迷于个人欲望,而将枕幽谷带入危机,枕幽谷才能安然存在到今日。
三日后,承愿台,谷主任命大典。
承愿台是谷中心一块用白石铺就的宽阔高台,任命大典将在这里举行。
山柏早早就站在台下附近,谷民慢慢汇集过来,台上正在进行准备工作。
左侧是一列乐器和乐人,乐器有钟、磬、琴、瑟、箫、埙等。
右侧是一列协礼人端着礼冠和礼佩立候着。
礼冠是青木冠,相传是祖师用上古神木制成。通体淡青色,莹光微透,造型雅致瑰奇,雕有萌发的芽、舒展的叶、缠绕的藤、延伸的枝、绽放的花和结成的果。
礼佩包括佩印、佩玉和佩剑。
佩印与礼冠一样,由神木制成,花纹相似。
佩玉是由纯白温润的羊脂玉制成不同形制的玉件如珩、瑀、琚、璜、冲牙、珠、坠等,合在一起成玉组佩。
佩剑是名剑湛卢,祖师所留。湛卢通体乌黑沉静,犹如天之眼,传说自择明主,代表正义与仁德。
还有一位协礼人端着清心丹和一杯水站在末尾。
雅乐响起,典礼就要开始了。
周围人密密麻麻,移动困难。上任谷主苏叶、园长和四位署长已经登上承愿台,穿着霜白衣、水绿裳的礼服。
苏叶是司礼人,她站在右侧首位、协礼人之前,高声诵道:“承民之愿,英华新诞,请羽涅。”
在悠长穆朗的音乐中,羽涅缓缓走上台。
山柏看到了比以往美百倍的羽涅。
她身着正礼服,上衣下裳,广袖博带,罗质锦纹。
碧落衣,扶光裳,山岚带,苕荣绦,桃夭绶。
上衣以金织日、月、星三章,下裳用银绣山、水、树、花、草五章。
湛空出曦光,林岫集群华。
耀兮璨兮,言不能及。天下至美,当在眼前。
羽涅走到台中央首位,众长之前。
台下民众呼声鼎沸。
苏叶朗声问:“可愿撷草,怀系苍生?”
“羽涅愿。”她步履端雅地走下高台,从承愿台周围的草木里摘取了一片草叶,回到台上后小心收进怀中。
草是寻常的草,叶是普通的叶,甚至还沾有泥土。承愿台周围土地上都是自然生长的,随处可见的植物。
一如苍生。
“可愿服丹,断绝情爱?”
“羽涅愿。”
协礼人将清心丹和那杯水端上来,羽涅将丹放入水中,一饮而尽。
“可愿起誓,忠守于谷?”
“羽涅愿。”
羽涅右手按于心处,左手握拳高举,眼睛眺望远方。她的声音明澈清泠,如珠玉相击:
“祖师在上,枕幽谷小徒羽涅,定清心明志,
以治病救人为重,济世安民为要。
不参内斗,不通外权。不存杂念,不怀私心。
将枕幽谷荣盛相承,德誉长继。
天地为证,日月同鉴,如有违此誓,不得善终,永堕地狱。”
雅乐换为更加激昂的曲子。
苏叶开始唱诵:“戴冠~,以明以示,谨记其责!”
协礼人将青木冠端上来,苏叶亲自拿过青木冠为羽涅戴上。
“佩印~,以统以令,恪行其职!”
学园园长为羽涅佩戴青木印章。
“佩玉~,以礼以容,谦和其心!”
医长和药长为羽涅佩戴玉组佩。
“佩剑~,以威以戒,坚定其志!”
资长和讯长为羽涅佩戴湛卢剑。
“礼成~,恭迎谷主!”
台下民众齐呼:“谷主长英!谷主长明!”
羽涅右手按于心处,左手掌心向上,向前伸出:“枕幽谷长荣! 枕幽谷长盛!”
欢呼喝彩声瞬间淹没一切声音。
三日后
山柏又扔掉一块做废的木料,榫和卯不能完全咬合,他换上新的木料凿起来。
但他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到手下的活上,他人虽然回来了,可他的魂还留在那天大典的羽涅身上。
脑海里全是她那日的一仪一容,一言一行。
“咚”的一声
锤子砸偏了,落到手上,山柏赶紧将工具放下,查看伤势。
手是很疼,可他突然感觉心被揪了一下,慌得厉害。顾不上手,他立即往载极宫赶去,想看羽涅是否安好。
到了主殿,羽涅并不在殿中,心下焦急,他问旁侧的文辅:“谷主去了何处?”
“谷主说她去东南区的山林里考察一下。”
“多谢。”
山柏随即便往东南区的山林赶。也许是他多想了,但她偏偏不在殿中,还去那么荒僻的地方,他心着实不能安稳。
山柏在林中盲目乱找一气,日渐西落,还是没有羽涅的踪影,天黑后更没法找了。
夕阳穿过树林,投下点点光斑,背后大片的阴影幽深晦暗,仿佛隐藏着未知又可怕的东西。
山中地势陡峭复杂,她会不会摔倒了,或是掉到地坑里?还有,这片林子有猛兽出没,她万一碰上了?
山柏胡思乱想中,忽闻一声虎啸在后侧不远处响起。
他回过神来,心中担忧更甚,继续前行。
老虎却没有远去,保持一定距离跟着他,不时吼叫一声,好像是在呼唤他?
山柏停下来,朝老虎看去。那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独行老虎,棕黄色皮毛上横列着黑色条纹,看起来威风凛凛。
老虎见他停下看它,它也停下朝他低声一吼,随后转身向前慢行,并频频回头,似乎在看他有没有跟上。
虽不解老虎要干什么,山柏还是选择跟着它。
老虎引着他往山林深处走去,走了约有两刻,他看到远处有鹿、狐、猴等许多动物围在一起,再走近一点,看到它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绿衣女子,躺在地上。
羽涅!
山柏飞奔过去,老虎随后跟来,周围动物轰然散去。
他看到羽涅倒在地上,情形不明,没看到外伤。
“羽涅”他去探查羽涅的脉息,尚算平稳,应该只是昏迷。他心稍落定。
山柏斟酌再三,对昏迷的羽涅轻声说:“谷主,请恕我冒犯。”之后,他将羽涅从地上轻轻抱起。
起身看到那只老虎还停留在一旁。是它寻人救羽涅,还有其他动物在羽涅旁边守护她。
这些动物竟如此有灵性。
他心下震动:“感谢虎君,感谢各位林中好友。”
老虎似是听懂了,回应他一声虎啸。
山柏抱着羽涅往回赶,回到载极宫时,天色已黑。
医长被急急忙忙叫来为羽涅诊断,仔细切脉后:“无大碍,应是清心丹刚入体产生的暂时相斥反应,加之太过劳累,才会昏倒。近几日注意休息就好。”
“多谢医长。”
送走医长后,山柏没有回自己的木楼,而是守在殿外。这本没必要,羽涅没事,载极宫也很安全。但他头脑有些混乱,需要理清自己的思绪。
他抬头看着漫天的繁星,思量自己真的可以忍受和羽涅只是萍水之交的关系吗?
浮萍随水,聚散无定。他真的甘心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吗?
当今天意识到她可能有危险时,那种煎熬的感觉他不想再尝第二次。他也不想再被每日的思念折磨。
想要离她更近一点的念头,在他心中如野草般疯长。
哪怕只是在旁边守着她。
第二日。
羽涅醒来,发现殿外的他:“山柏,是你救了我?你在殿外站了一夜?”
“昨日我碰巧路过那,被一只老虎引去。谷主,你今日感觉如何?有无不适?”
“你先进殿来。我无碍,不过是刚服清心丹的后症罢了。”羽涅目光注视着他,有好奇探究之意。
山柏有些紧张,但还是问出了藏在心底已久的问题:“服下清心丹,不能再有情爱,谷主可曾后悔?”
羽涅请他坐在会客的竹椅上:
“无。于我而言,清心丹不是代价,而是恩赐。
让我免情爱之忧,离生育之苦。
翻遍史书话本,女人多苦难,男人多薄情。
况且身为医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情爱于男人,不过身体上的一时欢愉。
生育于女人,却是对身体的终生摧残。”
她竟从未相信情,期望爱。山柏心下酸涩:“纵然世间男子多半如是,但总有例外。”
也许他可以成为例外中的一个。
“即便有,也与我无关。我不需要,更不在乎。
与其求一人之心,不如求千万人之心。
情郎也许会背弃你,但天下万民,总会有人感念你的恩德。
我并非对男子心存偏见,只是男女身体结构生来不同,女子天然处于弱势,加之世俗戴给女子的诸多枷锁,处境何其艰难。
有些人是没得选,而我有机会去往更广阔的天地,岂不荣甚幸甚,感恩戴德?”
山柏低头,是他太过狭隘,以为情爱生育对她来说很重要,以为服清心丹于她是一种牺牲,结果这些小情小爱从未被她放在眼里。
也是
她是羽涅,是枕幽谷谷主,独立于三国皇帝的主宰者,她从来不单单是一个女子。
她志在天下苍生。
可见世人对女子确有诸多偏见,纵使是他,早就知道羽涅的优秀,仍有如此想法,更遑论谷外那些维护三从四德,将压迫女子视作理所当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