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天衍二年,初夏。
浩京,绿溪樱桃宴。
元容坐在高阁上,将一勺樱桃酪送入口中,欣赏着眼前热闹的场景。
绿溪是浩京城内最有名的游览胜地,水流清澈见底,树木星罗,花卉棋布,亭榭精美,也是聚会的绝佳去处。
盛大的樱桃游宴就在这里举办。
樱桃宴是科举考试后,朝廷为庆贺新科进士而举办的游乐活动,因正值樱桃成熟的季节,必有樱桃为肴,故名樱桃宴。
但参与的可不仅是那几十名进士,还有考官来接受拜谢的,进士亲友们来祝贺的,公卿来结识的,达官贵人携夫人、小姐来物色佳婿的,还有商贾来售卖珍玩的…
当然,也有和她一样来凑热闹的。
人流如潮,欢语如沸。
元容环视一圈,找到她的美人颜征,他在这次宴会最耀眼的主角,状元和探花附近。
元容下了听雨阁,朝颜征走去,为免除俗礼,她穿的是普通女儿家样式的衣裙。
一处平整的草地中间,长桌上摆着各色美食,七八人坐在两侧的圆凳上。
颜征坐在一端,周围空着好几个座位。
可能是他的仙气太盛,将别人吹走了。
元容走到颜征旁边坐下:“颜尚书,好久不见。”
颜征微愣,看到她衣服,猜到她用意,行了常礼:“姑娘,我们似乎两天前才见过。”
“是吗?我怎么觉得很久了。”元容不由笑起来。
颜征见到她笑,便垂下眼不看她。
没错,颜征已经是吏部尚书了。
半年前,前吏部尚书因病致仕。左相和右相就新尚书的人选开始了一系列的明争暗斗,双方都想把自己的人安排进这个重要的位置,好独揽大权。
以往因吏部尚书等级较高,人选都是在礼兵刑工四尚书中选择,不由吏部侍郎直接升任。
不过这次,皇帝年幼无法决断,左右相僵持不下,而元容也不想让左右相这种世家门阀任何一方独揽朝政。
所以她看中了颜征。
颜征出身寒微,不仅才干过人,喜任用优秀有实力的寒门子弟,更致力推行利民之策,周围有许多追随他的草根出身的官员。
俨然快形成一个新的流派。
于是,元容向阿度提议,让颜征升任吏部尚书。
左右相本不同意,但比起让对方的人得手,不如让颜征上,于是在二相的相互制约中,颜征成功升任。
半年来,颜征大力提拔许多有识之士,朝廷清明不少。
而她也不必担心颜征会归附或联合左右相。
她相信自己的眼光。
元容见颜征不理自己,便看向宴席另一侧。
另一端坐着三十二岁长相肃正穿红袍的状元,二十五岁长相俊美着蓝袍的探花,还有户部右侍郎贺直,另一衣服锦丽多彩的男子,以及其他没见过的几人。
才子见面,自然要游戏较量一番。
他们玩的是飞樱令。
以樱桃为主题,自作两句五言诗,句尾压同韵,樱字根据顺序出现在第一,二,三…对应位置。
参加游戏的有四人。
户部右侍郎贺直先来:
“樱桃红莹透,轻易把人诱。”
状元略有思索,便跟上:
“朱樱入口甜,汁溢馥延绵。”
探花似早已思索好,立刻接口:
“谁言樱桃小,味珍个儿巧。”
彩服男子姿态闲适:
“一碗酪樱桃,欢畅自逍遥。”
贺直:“美景下食樱,良辰中会卿。”
状元:“求心之所至,樱桃之丹赤。”
探花:“绿溪别苦读,朱樱展鸿途。”
彩男:“佳人如何俏,桃面樱唇笑。”
有了思量时间,大家的诗含有更多更深的寓意。
贺直:“何处问相思,玲珑绯樱知。”
状元:“浩京天水清,群英共享樱。”
这下把探花难倒了。
状元的诗借景和事,委婉称颂了上层和在坐的各位,想要写出更具深意的诗,确实得好好斟酌一番。
探花眉头微锁,片刻后:“我认输。”
随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元容觉得有趣,便接道:
“樱果种成林,广施惠吾民。”
大家诧异,朝她看过来。
“好!”“妙极!”“立意深远”…
她却看向颜征:“颜尚书,可愿接下一句?”
众人视线都转到他身上,颜征无奈看了她一眼,随后缓缓开口:
“落樱勿伤感,化泥万物衍。”
众人都在祝贺考中的进士,只有他想到鼓励落榜的学子。
不愧是她看中的美人,最后一字更是取用了如今年号天衍中的衍字,整体绝不逊于她的。
众人赞叹连连。
元容含情脉脉地逼近颜征:“尚书大人文采过人,小女子佩服,不知能否有幸与大人同游?”
颜征被她逼地不断后仰,差点从凳子上跌下去:“姑娘相邀,征莫敢不从。”
在一桌人的惊叹揣测中,元容和颜征离开长桌,向溪边走去。
元容玩心又起:“大人心悦什么样的姑娘?小女子这样的如何?”
颜征脚步一顿:“殿下折煞臣了。”
“快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喜不喜欢我?”元容不依不饶。
颜征转过身,背对她:“殿下,恕臣不能回答。”
又是这句话,她都听了好几次,每次问他都是这个答案。这两年来,她连颜征的手都没牵到。
失败,太失败了。
其实她早就该猜到,没有回答,就是回答。
只不过是,她自己不想承认而已。
元容心头堵着一口气,憋得慌。哪怕是拒绝,她也想要明明白白的答案。
“为什么不能回答?”她走到颜征前面,想要拽住他的衣领。
颜征立即后退行礼:“臣告退。”
说完,就大步疾行离开,把她抛在这。
真是令人恼火,元容拾起地上的石头朝水里扔去。
连续扔了十几块后,她心情才平静下来,想起她六岁的事情。
那年冬天,母后带她去寺庙祈福。
她在殿外玩耍,刚下过一场大雪,世界一片银白。她踩在厚厚的雪上,抛着雪球,忽然不远处一道耀眼白光闪过。
她好奇走近。
是一只冻僵的小狐狸。
雪白雪白的毛发,与地上的雪融为一体,体型很小,也就和普通猫儿一般大,应是幼狐。
它蜷缩着身躯,闭着眼睛昏迷在雪地里。
元容赶紧将它抱进怀里,想用自己的怀抱将它暖醒。
她打开自己厚厚的外衣,将它贴在最暖和的里侧。
它的身体可真冰啊,元容边打着哆嗦边抱紧它。
它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它动起来是什么样?
它的叫声什么样?
……
元容想了好多,但小狐狸始终没有醒来,它的身体一如既往的冰冷。
直到母后找到她:“容儿,你抱着什么,脸都冻青了,快扔掉!”
“不,不,母后,它很快就醒过来了。”元容不让母后动它。
“怎么回事?”母后询问一旁的檬檬。
十岁的檬檬:“公主捡到一只冻僵的狐狸,想要暖醒它。”
母后蹲下身劝她:“天寒地冷,也许它已经冻死了。”
元容眼泪瞬间流出来:“它没有!它会活过来的!呜呜呜”
母后见她哭了,只好妥协:“容儿,这样下去会生病的。一刻钟,若一刻钟后它还不醒过来,必须扔掉它回宫。”
她们去到有火炉的殿内,元容还给小狐狸喂热水,可奇迹没有出现,一刻钟很快过去。
它还是没有醒来。
母后命檬檬将小狐狸拽出她的怀抱,然后抱着她启程回宫。
元容趴在母后的肩膀,看着被檬檬放在地上的狐狸越来越小…
泪浸湿眼眶,也越来越模糊,直至看不见…
旁边有人说笑经过,将元容从回忆中惊醒。
她时常觉得,颜征就和那只冻僵的小狐狸一样。
她一眼就喜欢,但始终暖不热,也留不下。
元容回到摇熙宫,檬檬让她试穿及笄礼的礼服。
马上就是她的生辰,又逢十五岁及笄,自然更隆重一些。
檬檬取笑她:“公主怎苦着脸,难道又在颜尚书那碰了壁?”
“可不是吗?你说他怎么那么固执?”元容任由檬檬给她更衣沐浴。
“要仆俾说,公主也挺固执的,非得追着颜尚书一个人,不能换个人吗?”
“换谁?能找到比颜征还好看的吗?”元容走进浴池,舒适的水流将刚才的不开心都去除。
檬檬为她轻轻擦洗:“确实找不到,不过公主就只相中人家的美貌吗?”
“我就喜欢美人呀,其他的我都有,他不需要做什么,他的美就能让我开心。”
“那公主何不让陛下赐婚?陛下很听公主的话,会照办的。”
“强取的有什么意思,我想要他,是因为他能带给我喜乐,若逼迫来,平白添许多闷气闹心。”
更何况,元容想到颜征,他是相润难得的清流能臣。
相润的驸马是不能担任朝中要职的,一旦与她成婚,他的仕途就算是断送了。
而她怎能因一己之私,让国家少一大栋梁之才?
檬檬加些花瓣到水中:“公主处处为颜尚书着想,他却一直是那个冷冷的态度,真为公主感到不值。”
“唉,谁让我看上人家的美貌了呢?反正颜我欣赏了,不亏。”
“既然不亏,公主又在不开心什么?”
“檬檬,你是不是想找罚啊?”
“仆俾没有。”
……
五月十六晚,及笄礼结束。
檬檬在整理贺礼,突然拿着一个盒子走过来:“公主,这套首饰真美。”
元容拿过来一看,是一套海蓝宝制成的水波形首饰,包括对钗、簪子、华胜、璎珞、耳坠和手镯。
宝石是清透的浅蓝,如天空之澄明,如大海之澈广,看着就清凉舒爽。
样式别致简雅,用银色和一点点粉,突出宝石的璀璨。
是她喜欢的样子。
元容问檬檬:“是谁送的?”
“仆俾去看看礼单。”檬檬转身去后殿。
元容这时在盒子边看到张纸露出一角,她将那张纸抽出来,上面写着:
“遥祝芳辰,岁岁长乐。
愿天赐福,愿地赠康。
春生花容,夏长盛情。
秋收丰实,冬藏灵慧。
四时皆喜,厚泽长临。”
这时,檬檬跑过来:“公主,是睿世子送的。”
元决,原来是他。
元容又问:“颜尚书有送什么吗?”
“应当…没有,仆俾当时将礼单看了好几遍,不敢告诉公主。”
就知道没有,平时她邀他出来都得三请四请,一副无奈被迫的样子,哪里会送什么礼物。
不过没关系,他不送自己礼物,自己便送他礼物吧。
这个礼物她想了好久。
她的爱慕应当有个结果了,她也不是非他颜征不可,只是在这之前,她要清楚地知道他的想法,得到他的回答。
好让自己死心。
第二天,正值官员休沐日。
一大早,元容没有请颜征出来,而是直接去了他的住处,颜府。
颜征在家也穿戴得一丝不苟:“参见殿下。”
“颜征,本宫昨日及笄礼,你为何不献贺礼?”
面对质问,颜征表情平淡如初:
“殿下息怒,臣的礼物太过微薄,恐难入殿下之眼。”
哦?他还准备了吗?
元容很好奇:“什么礼物,我要看。”
颜征很随意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手串,递给她。
元容拿过来,满是不解。
说它是手串也不合适,因为它只是乳白色细线上串了一个极小的同色珠子,别说好不好看了,戴手上就跟隐形一样,根本注意不到啊。
它到底有什么用?
不过好歹是颜征送的,元容自然接受:“本宫收下了,劳烦颜尚书为本宫戴上。”
“殿下真想好了吗?这手串材质特殊,没有突发情况不会解开的。”
什么突发情况?好奇怪的手串。
“为我戴上。”元容吩咐。
颜征为她细心戴上。
之所以说他细心,是因为距离这么近,他手指硬是没碰到她手腕半点。
看了看手上几不可见的手串,元容也从袖中拿出一方丝帕:“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我的回礼。”
颜征犹豫一瞬,还是接了过去。
那是一方暮山紫的丝帕,用金丝绣着一首词:
“窗前月下微凉,忽闻香,可叹无人相与赏群芳。
非留恋,只稍念,青丝长,唯愿不曾辜负好时光。”
她晚上在窗前绣了好些时日呢。
丝帕寄相思,加上她写的词,够明显了吧。
本来这种事应由下人代送的,但她不想等。她要立刻、马上知道他的反应。
颜征看完丝帕上的词,立刻将丝帕递还:“殿下莫胡闹。”
“胡闹?”元容火气顿起:“你觉得我只是在胡闹?”
他把她当什么了,一个顽劣的小孩?
他从没把她的喜欢当一回事。
他从没把她当成一个可以考虑婚嫁的女子,即便她已经及笄。
她之前没有得到回应,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要回应她。
不过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罢了,不必当真。
元容怒火中烧,拿起丝帕扔到地上:“颜征,本宫命你跪下!”
颜征稍怔,便顺从跪下,他的面上仍旧平淡,只略有些无奈。
仿佛对着一只娇纵挠人的小猫无何奈何。
如果他不能将自己看成一个女人,一个可以亲他抱他的女人,那她追得再紧有什么用?
元容瞧着他那副表情愈发生气,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扑过去,在他一侧脸颊重重吻了一下。
之后趁颜征没反应过来,她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