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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心门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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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日算起,刘枢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然周围的人还是对她表现的恭恭敬敬、礼数周到,但有些事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她的控制——虽然她也从未真正掌控过什么。

仅仅过了几日,在一堆例行画敕的奏疏中,刘枢看到了有司向她呈奏关于归灿审讯结果的报告:利用巫术,谋害国君,一切属实,免为庶人。

看到这封奏疏,刘枢惊得险些连手中的一卷竹简都拿不稳。

怎么会这样?归灿难道真的写了巫书?不可能!

更离奇的是,归灿的父亲,那堂堂三公之一的太师归婴,为什么对自己长子被下狱论处这件事没有一点异议呢?他怎么不救自己的儿子呢?他是不想救还是不敢救还是不能救?!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天来,怎么不见一封归氏的奏疏呈上来?

刘枢赌气的没有在这封奏疏上画下那个“敕”字,但她明白,这并不会影响判决结果的执行。

刘枢的心很慌,她本想等到朔望之日的大朝会,当廷向百官公卿问个清楚,但没过几日,就从闻喜那里听到了瘟疫似乎已经传入沣都城的消息。

太医令那边又放出口风来,说这种疾病对未成年的孩子最为致命,于是紧接着,相国便组织了一次小范围的廷议,为保护王上健康起见,决定日后王上不必再参加大朝会,等待瘟疫过去再恢复。

高傒以极具恭谨但又不容置喙的态度将这个决定汇报给刘枢,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如何反对,都无济于事,从头到尾她只是被通知的那一方而已。

再后来,她发现每日呈送上来的奏疏数量明显减少,翻开一看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一些原本在重要职位的正直的卿大夫们的奏疏不再出现在她眼前……

夏日的气温越来越热,热的她喘不过气来。刘枢的心境在几天内连续急转直下,她像一条被放入缸中的金鱼,只能在一个范围内团团转圈。

她感觉自己的周围好像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金色的笼子,这个华丽又坚固的笼子从她出生时起便已悄悄开建,而现在正在急剧收拢、完工。笼子外的人正加快挥动铁锤的节奏,将最后几条板子钉上,连同笼子的出口也一同锤死……

当最后一锤轮下来的时候,刘枢其实是有感觉的。事情还是只发生在几天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做了终结。

就在归灿案件判决后的一旬内,远在北境原本消停了的狁方部族又开始作乱,已经在班师回朝路上的大将军不得不再次率领北军掉头开赴边疆。同一时间,王庭廷尉在相国的授意下穷追不舍的继续调查归氏,某一日,太师府邸后院中被挖出上千只巫蛊,每一只巫蛊上都贴着诅咒汉室的符纸,此一举,京师震动。

太师立即被禁足家中,等待论处。对待三公大臣的判罚,要稍微比一个普通的谏议大夫麻烦些,于是高傒又组织了声势浩大的公堂会审,以“公平公正公开”的集体决议将归婴下廷尉论处。

归氏父子同囚的当天,太师夫人忧虑成疾,暴毙而亡,此时归婴和归灿都在狱中,归氏旁支的族人只得越俎代庖匆匆替老夫人办了葬礼。葬礼那天,门庭冷落,沣都的达官显贵皆避讳不往吊唁,甚至有传闻老夫人是因瘟疫去世的。

疫病搞得沣都子民惶惶不可终日,于是相国下令从立夏时起封闭沣都城,禁止患病者进入王都,同时肃清王都内患病之人。

这一切命令的名头,当然是打着为了王上身体安康的旗号。但是好巧不巧,就在城中疾病已经肃清的后几天,有人却发现太师府邸的奴仆中有人因患疫病而死去。

这一下瞬间又引起了城内的骚动,人们不约而同的纷纷推测,难道老夫人真的是由于疫病去世?难道太师府邸内藏有病源?如此说来……难道归氏一门真的有谋害国君的祸心吗?!

谣言像夏日的热浪一样越滚越大、变本加厉,“太师谋逆”这四个字迅速传遍全城,三日之内就变成了哪怕是闾左之人也能调侃两句的段子,甚至被编入了儿童的歌谣中。

归氏已全无威信。

廷尉再次出动,负责外交事项的典客和负责王族宗室的宗正也统统出动,九卿大夫通力合作,找到了更多归氏大逆不道的谋反证据。

《汉律法》:列侯若有反者,眷属姻亲连坐之,流放千里,夷其三族,三族者,父族、母族、妻族。数罪并罚,勿赦!

判决下达的几天后,刘枢才从宫人们窃窃私语的八卦中得知此事,她当时的心情,用五雷轰顶来形容绝不为过。

那天正好是一个落寞的黄昏,她坐在清凉殿上,百无聊赖的接受几百名新入宫的宦官和侍女的跪拜。

天色并不好,阴沉沉的,空气中有一丝潮湿的咸味,预示将要下雨。刘枢坐在一张露天的软榻上,垂眸看着几百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跪在阶下的大片空地上,黑压压一片,山呼王号,顶礼膜拜。

刘枢只觉得很烦。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端上果盘的侍女在离开后和旁人的几句闲聊,虽然声音比蚊鸣大不了多少,但刘枢还是听出了大意。

毕竟,王宫实在太空寂了啊。

“听说了吗?归氏要被夷族了。”

“当然听到了。这等大事,外面都传了好几天了,宫里怎么没人提?”

刘枢从软榻上猛地跳起来,被闻喜制止了。

“王上,这场典礼还没结束,您还不能下殿。”闻喜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悯,他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寡人干嘛要参加这种杂七杂八的闲事?你没听她们说什么吗?”她扭头要去追问那两个侍女,但是一转头,却见不到人影。

刘枢要跑,闻喜跪下来抱住她的脚,祈求道:“王上,事已至此,您还要做什么呢?”

事已至此……听到这四个字,刘枢第一次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

“为什么!”刘枢的脚动弹不得,叫道,“归氏是先王留给寡人的顾命大夫,寡人要他们留在寡人身边!”

她拼命的摇头,感觉眼前渐渐发黑,大声喊:“寡人不要看见这些阉竖和侍女!寡人要出去!寡人不信,那么大的归氏,怎么会没了?”

闻喜的眼睛罕见的滚下了一滴泪,“王上,典礼还在继续,您不能起来。您就在这里……在心里和他们道别吧。”

“不!!”刘枢狂叫一声,眼中逼出了泪,嗓子都破了音,她又挣扎几下,见挣脱不过,抬腿朝闻喜胸口猛踹一脚,不顾一切的冲下台阶。

当她冲过这几百名小宦官和小宫女的整齐队伍时,他们都偷偷仰起脸崇敬而羡慕地望着他们的王……

刘枢却发疯了似的往外冲,仅仅“夷族”两个字就足以让她疯狂。

清凉殿的侍从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闻喜被踹翻在地,感到一阵剧痛,捂着胸口缓了好久才爬起来,他的目光一直盯在刘枢身上,刚爬起来就带着一队侍从追上去。

刘枢毕竟年轻又长于锻炼,她一口气跑出覆盎门和笃礼门,侍从们都追不上她,她的奇异举动引起宫内各处值岗的卫尉们的注意。

她冲过一道宫门的时候,宫门仆射也慌忙立马率领卫士上前追她,同时派人立马去通知卫尉令和相国大夫。

刘枢咬牙跑过公车门和杜门,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此时她只想冲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真相是什么。

她的衣服在奔跑中变得不再整齐服帖,腰间的玉佩乱响一气,卫士们终于在她迈出杜门的时候追上了她。

刘枢不管,继续朝下一道门跑,卫士们怕冲撞了她,只能随在身侧一个劲的劝:“王上,再往前就要出宫门了,请您回驾!”

刘枢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出过汉王宫,哪怕是每年必要举行的郊祀,也因为她未成年的身份而改在宫内的宗庙举办。按照汉国礼法,君王没有特别的事情,是没必要出宫去的。

而刘枢今天铁了心要踏出这里,越往外,道路越漫长,从杜门到稚门这一段,她跑了更久,这座王宫实在太大了,是任何人仅仅用脚步都无法丈量的尺度。

天色暗下来,空中砸下一两滴温热的雨水,雷鸣隐隐的在远方的天空发出呜咽。

“要下雨了,王上龙体为重,可别染了风寒!”卫士们都堆在她两侧,闻喜带着侍从们也跟了上来,一齐劝她。

刘枢谁也不看,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像个沉默的疯子,离下一道门还很远,她跑累了,就转为走,大步流星,毫不迟疑,就在她将要接近王宫南内门的时候,她看见前方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挡住了大门,她走近了,看清了她的千人卫尉军,全副武装,排成三排,挡在弱小的她身前。

她一走近,卫尉军便集体“唰”的下跪,钝钝的铁甲齐刷刷磕在地面上,大地为之一颤。

雨势渐大,密密麻麻的雨线洒下来,暮色降临,刘枢冷冷道:“尔等这是什么意思!”

卫尉军跪着不动,齐声喊:“王上,御体为重,请回宫!”

刘枢咬着牙,疾步上前,一脚揣在第一排中间位置的一名卫士身上,“让开!”

卫士穿着铁甲,她这一脚宛如蚍蜉撼树,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那卫士只是略微摇晃一下,又恢复了单膝跪地的姿势。

千名卫尉军齐声回复她:“王上,请回宫!”

刘枢捏着拳头朝另一个卫士的脸上又是一拳,卫士痛哼一声,侧倒下去,但很快又支起来。她吼道:“让开!这是王命!”

听到“王命”两个字,卫士心中似乎有所触动,他起身离开了。

“你们都让开!全都让开!”刘枢的手指在雨中一挥,雨幕细密,打湿了她全部的衣服,好几层布料全粘在她身上,使她挥袖都吃力。

“王上,请回宫!”千名尉卫又齐声喊道。

随着她命令的下达,第一排卫士听话的离开了,但是他们并没有去到别处,而是走到队伍最后一排的后面,继续排起来。

刘枢每叫他们全都让开,他们就会“听话”的离开一排人,然后再走到最后一排接上。刘枢的眼前永远有三排人,她一步一步的向门口逼近,这三排人便一步一步的随着她朝后挪。

她每往前走一步,卫尉军便一齐大喊:“王上,请回宫!”

她再走一步。

“王上,请回宫!”

再一步。

“王上,请回宫!”

……

天色更黯然了,刘枢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听见她的哭声在雨幕的沉静中异常响亮。

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宫殿的屋檐下,高傒的目光深沉的望着那个在宫门前哭的声嘶力竭的孩子,表情木然。

他的身旁站着卫尉令,作为千人尉卫队的总指挥,他显然有些焦躁,“相国大夫,卑职真的要那么做吗?若是日后王上怪罪下来……”

高傒轻蔑的笑了一下,道:“足下难道看不到现在的天气吗?这么大的暴雨,难道要由着王上的性子放她出宫去?这会儿不劝她好好回宫去,难道要等着王上受寒发烧吗?天下从来没有一国之君私自跑出宫去的道理,我们这么做,都是为王上着想啊。”

“啊……相国大夫说的是。”卫尉令抿了抿嘴唇。

“再说,王上这是想出去见归氏那一家子罪臣呢。”高傒补道:“我等做臣子的,哪能叫她如此乱来?当朝国君竟要临幸一个罪臣的府邸,那不是玷污了王上的尊严吗!”

“呃,这……”卫尉令不敢看高傒的眼睛。

“你看。”高傒朝宫门的方向抬抬下巴,“从前的太师已经把王上教育成一个古怪的孩子了,如果归氏继续存在下去,他们还会把王上教育成一个更古怪的汉王的。”

他的语气暗藏玄机:“我们可不能这么做。”

高傒转身看向卫尉令:“足下要明白,王上此时尚未亲政,还是孩子,而我正是受到先王嘱托来辅佐王上的。”

他将“尚未亲政”和“先王嘱托”这几个字咬的很重,卫尉令不再说话了。

混天暗地中,雨水越来越冰冷,气温迅速下降,继而变成了稀稀拉拉的冰雹砸下来,雨滴混着冰粒洒在所有人身上,竟让人产生一种夏月返冬的错觉。

身后的宦官、宫女们仍然像木桩一样跟在汉王身后,谁也不敢说一句,偷偷地看她的背影。

刘枢终于一步一步挨到了王宫南大门,卫士们退无可退,只能由着她倔强的从他们人群中插出去,她的脚迈过门槛的时候,卫尉军依然在大喊:“王上,请回宫!”

刘枢的眼泪哭干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濒临崩溃,她嘴角的肌肉奇怪的抽了抽,脸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又消散,这是以前从没在她脸上出现过的,她红着一双眼,目光发狠,坚定的朝最后一道外门走去。

这王宫实在太大了。

她已经很累了,脚步被迫慢下来,而那最后一道门——司马门——还有很远,那是大朝会时百官下马进入王庭的起点。

那会不会也是她的终点呢?

司马门后面,就是宽宽的护城河,那就是外面世界的景象了,护城河上有三拱霸气的木桥,一拱桥能同时并行三驾马车,桥的后面,就是王都子民生存的地方。

刘枢没有停下来,细碎的冰雹落下来,偶尔砸到她的额头上,砸的她生疼,她仿佛都感觉不到一样。

但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的身子突然颤抖了一下,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她的目光穿过高耸的司马门,看到了门外护城河的桥上,陆陆续续站满了人。

那是她的护城都尉,本来属于太师管辖的一支力量,现在大概也都由高氏接管了吧。

护城都尉同样身穿甲胄,在雨中密密麻麻的涌到桥上,他们手里拿着什么她看不清的工具。

刘枢又走几步,待看清一点的时候,心口一窒,她快速朝前几步,“不要!”

几百个护城都尉像没听见她的话一样,开始埋头动作起来,手里的工具对着桥面快速挥动,他们拿的是斧子,拆桥的声音隆隆的传来。

刘枢不敢置信的大喊,她朝着护城河又冲起来,全力以赴的、绝望的狂奔。

但还没等她冲到跟前,只听三座桥面同时轰隆一声巨响,声音透过暴雨传过来,三座桥都塌了一半,塌下去的废料在河水的怒涛中被席卷而去。

护城都尉们退回到护城河的另一面,与她隔河相对。他们统统跪下来,与她身后的卫尉军一齐匍匐在地,前后包围着她,齐声道:

“王上,请回宫!”

……

刘枢不记得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那一声声请她回宫的喊声成了她最可怕的梦魇。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换上了干净舒适的衣服,躺在温暖干燥的宣室殿里。

她似乎得了很重的风寒,身子滚烫,脑袋昏昏沉沉,在温暖的寝宫里,却觉得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全身一抽一抽的。

她费力地坐起来,侍女为她贴心的掖好被角,端上药碗。

“寡人昏睡了多久?”她的嗓子变得苦涩而沙哑。

侍女道:“王上,您躺了整整三日,可算醒来了。后日就是您的及笄大礼了,百姓们都要为您庆祝呢。”

“及笄……”刘枢喃喃重复,心口又疼起来,“然后呢……”

“然后,您将有盛大的婚礼。”

她有气无力的眨了下眼,不知想起了什么,一颗冰凉的泪珠滚落下来。

“和谁?”

“相国大夫的嫡女。当今天下,还有哪位君侯家的儿女能与王上您相配呢?”

真奇怪,听到这些话,刘枢竟一点感觉都没有,浑身麻麻的,像上好的乌木做的五脏六腑,没一丝生气。

她目光呆滞的转动,透过纱质的床围,她看到墙角的铜壶滴漏,问:“现下几时了?”

“王上,现在是酉时,卿大夫们该散值了。”

“哦,散值了。”刘枢又喃喃重复。

“宫门也该关了吧。”她的另一只眼睛也滴下一颗泪来。

“是啊王上,该关宫门了。”侍女贴心的回复她。

侍女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幽幽的鼓声从远处传来,那是王宫钟鼓楼的方向。

按汉制,晨钟暮鼓,卯时钟,酉时鼓。悠远的鼓声一声接一声,古朴而厚重,传遍全宫,三声响过,宫门开始吱吱呀呀层层关闭。

司马门关上了,南内门关上了,稚门关上了……笃礼门关上了,覆盎门关上了,最后,宣室殿门也关上了。

刘枢咽下苦涩的药汁,又躺下了,她的心也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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