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宿玄是什么时候动了心思的?
桑黛也看不出来。
两人认识一百多年了,这些年没少打架,见面恨不得掐死对方,每次都要打上好几天,桑黛的修为能突飞猛进,有一方面都是跟宿玄实战练出来的,她一直拿他当个很好的剑靶子。
毕竟宿玄抗揍,修为也高。
被带回来的时候桑黛以为自己会死在宿玄的手中,她一无所有,本命剑断裂,金丹半碎,曾经的剑道奇才彻底陨落,连剑宗都放弃了她。
没想到最落魄的时候,唯一救她的竟是曾经的死对头。
若不是突然可以听到他的心声,打死桑黛都不敢相信宿玄是喜欢她的。
桑黛闭上眼,唇角微勾,似是自嘲。
可如今的她回应不了宿玄的心意。
“黛黛。”
应衡叛逃的前一夜,来找过她。
花落满庭,桑黛那时候只有十岁,穿着一身练功服负剑而立。
应衡坐在院中的石椅上,身量还不高的桑黛刚好与他平视。
他揉着她的头发,神情一如既往柔和,眼神却十分复杂。
“黛黛,无论今后你遇到什么,一定要记住,走自己的路,不要听,不要看,不要停下来。”
“我们都没错,错的是他们。”
第二天,归墟灵脉被毁、苍梧道馆满观被屠的幕后真凶查了出来,是剑宗应衡仙君。
仙盟判他有罪,应衡主动暴露自己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身份,一人冲破围剿叛逃四界,离开了桑黛。
四界追杀他,因为归墟灵脉被毁。
整个四界修行的灵脉都衍生自归墟灵脉,应衡毁掉归墟灵脉,无异于在断绝整个修真界的修行之路,这些年四界一直在寻办法修补归墟灵脉,否则四界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再后来,应衡死在妖域的消息传了出来,彼时桑黛十二岁,一人去了妖域想要替他收尸。
只有几块碎布,什么都没了,连冥界都寻不到应衡的魂魄,所有人都说他已魂飞魄散,至于是谁杀的,无从得知。
四界下令追杀,谁知道应衡被谁杀的呢?
桑黛将脸埋进锦被中。
关于应衡和归墟灵脉的事情,这本书中根本没写,全书围绕施窈和沈辞玉展开,都是些情情爱爱的戏份。
她不相信当年的事情,应衡不可能摧毁归墟灵脉,也不可能屠杀苍梧道观。
可归墟灵脉中留下的灵印是应衡的,苍梧道观中的尸身上也有应衡的灵印,能进入归墟仙境、触碰到归墟灵脉的也只有天级灵根觉醒者。
而应衡隐瞒了自己身为天级灵根觉醒者的身份。
无数证据摆在眼前,告诉世人,也告诉她,应衡就是摧毁归墟灵脉、屠杀苍梧道观的真凶,是整个四界的罪人。
可应衡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呢?
桑黛三岁就被交给应衡教导,她对于这个世界的大部分认知都来自于应衡,是他教会她剑修手中的剑应成为苍生的盾,教会她爱生灵、爱苍生、坚定不移走自己的路。
他是个很好的师父,很温柔,也很护短,对她照顾有加,教导也格外尽心尽力,在所有人都将天级灵根觉醒者看做宗门的一柄利剑,只有应衡会让她偷懒,默许她溜下山玩耍。
桑黛捂住脸,抑制不住自己的哭泣。
她找了这么多年,可查了一百多年了,证据还是都指向应衡,但一直没寻到他的尸身,桑黛从不认为他死了。
如今应衡随身携带的仙绒草出现在白刃里,施窈还得到了天级灵根。
仙绒草哪里来的,天级灵根又是从谁的身上抽出来的?
“师父……”
偌大的妖殿中只余下剑修细微的啜泣声。
一直到这股声音渐渐衰弱,彻底平息后,房门被小心推开,一人走了进来。
如瀑的银发披散下来,随着走路在往下滴水,宽大的墨袍也因此被打湿,似乎是刚沐浴完。
修长的手拨开珠帘。
宿玄站在床帐外,看着里面隐约的人影,长睫微垂盖住眼底的情绪。
曾经的剑修很灵敏,在他靠近妖殿的瞬间,知雨剑就会冲出来削掉他一缕银发。
可他在外面站了这么长时间,现在还在她的身边,她却毫无察觉。
宿玄站了许久,想要进去看看她,又害怕看到她落泪的样子。
桑黛一直是个小怪物,被削掉血肉都不带眨一下眼的,可短短一天,他就见了几次眼泪。
宿玄看了许久,轻轻叹气,掀开床帐看过去,枕边已经被眼泪洇湿,她的长睫上挂着未干的泪珠,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
宿玄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出意外又开始高热了,体温滚烫。
他坐在榻边,取出刚才问柳离雪要的丹药递到她的唇边,用灵力催进去,一手隔着她的衣衫往她的经脉中输送灵力,替她疏散紊乱的经脉。
宿玄看着她,最终还是忍不住道:“黛黛,对不起。”
他不该闭关的。
夜风顺着敞开的窗吹进来,掀动床帐,吹起银白的发丝。
***
天阙山,剑宗。
施窈疾步匆匆,身后的施夫人紧紧跟随。
“窈窈,你走慢些,身子还没好呢。”
施窈提着裙摆,小步跑了起来,粉色的衣裙在空中荡漾出美妙的弧度,像只轻盈的蝶一般踏进主殿。
“沈师兄。”
殿中的白衣剑修负剑而立,背影挺拔,马尾用玉冠高束。
他转过身,轮廓线条清俊疏朗,面无表情,神情冷淡,薄唇紧紧抿着,整个人宛如霜雪中遗世独立的公子。
沈辞玉朝施窈点头:“师妹。”
语气寡淡,就连施窈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脸上的笑缓缓凝滞。
施夫人终于追了上来,嗔怒地给施窈擦汗:“你这孩子怎么跑这么快,知道辞玉回来就这么急着见他?”
面对施夫人暗示的话,施窈的脸微红,沈辞玉修挺的眉头微蹙。
主殿内坐了许多人,桑宗主坐在高台,一张脸上都是怒意,瞧着很生气的模样。
而沈辞玉周身的寒意也不容忽视。
施窈讷讷问:“宗主,沈师兄,这是怎么了?”
桑宗主指着沈辞玉破口大骂:“你当你自己是什么很厉害的人物吗?你不过一介化神境中期,你要去空桑境?你知道那里现在驻守着多少妖族和魔族吗,妖界魔界联盟攻打玉门,玉门已碎,现在空桑境已经成了他们的地盘,你现在去那里干什么!”
沈辞玉握紧了剑柄,冷声道:“她还在那里。”
“可她死了,魂灯已经灭了!”桑宗主将手边的砚台砸下去,刚好砸在沈辞玉的额头上,鲜血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
“啊!”施窈惊呼一声,上前想要替沈辞玉擦血。
沈辞玉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很陌生,冷淡到不含一丝情绪,全然没有曾经对她的礼貌。
施窈忽然就不动了。
鲜血让沈辞玉看不清东西,他随手擦了把额上的血,微扬下颌看着高台上坐着的桑宗主和剑宗长老们。
沈辞玉忽然问:“天级灵根觉醒者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桑宗主的脸色一变。
一位长老说:“这……自然是好苗子,要着重培养,以后定能护四方平安。”
毕竟整个四界,天级灵根只有七人。
沈辞玉又问:“那桑黛对你们来说是什么?”
“黛黛……是剑宗的大小姐,仙界杰出的剑修。”
“仅此而已吗?”沈辞玉的语气毫无波澜,“只是大小姐,只是一个剑修吗?”
“所以她一人冲在前线战了十七天,最后死在空桑境,你们连她的尸身都没带回来?”
“那种情况下没办法带回来……”
“是没办法带,还是没必要带?”
沈辞玉字字珠玑,一句接着一句问。
长老们脸色如土,桑宗主气的不行,施窈的眼眶微红,两手无意识揪着。
沈辞玉垂下长睫,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大殿中一阵诡异的沉默。
直到很久后,他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就算是死了,也得入土为安。”
施窈急忙开口:“沈师兄,那里不能去!”
桑宗主拍桌怒骂:“沈辞玉,别以为你是天级灵根觉醒者就敢胡作非为了,空桑境你若是敢去,以后这剑宗你就别回了,你死在那里我也不会救你!”
长老们急忙劝阻:“宗主,话不能这么说!”
施窈上前求情:“宗主,您劝劝沈师兄!”
施夫人也有些生气:“辞玉,不要这么冲动!”
沈辞玉只微微颔首:“好。”
他负剑离开,态度明显。
空桑境他非去不可。
施窈看着沈辞玉离开的背影,双手攥紧,指甲在掌心中掐出月牙印。
施夫人在小声安抚她:“窈窈,没事的,你爹会去拦他的,辞玉毕竟是沈家的少主,沈家人也不会让他去的。”
施窈点头:“是,阿娘。”
“窈窈,再有一月就是白刃里拍卖了,你爹都安排好了,到时候帮你塑灵根后,我们就和沈家商议婚事,你别多想啊,听娘的话。”
施窈勉强一笑点头:“阿娘,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了。”
语罢,她不管身后的施夫人和桑宗主,以及一众长老们,孤身一人离开了大殿,背影落。
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一众长辈们心疼难忍。
而施窈一路回到自己的小院,路上遇到同门也能笑盈盈打招呼,一口一个师兄师姐喊着,即使只是一个普通弟子的名讳她都能记住。
她一直都是这样,亲切且温和。
只是刚回去屋中,她关上门,脸上的笑忽然便垮了下来。
神情漠然,恍若换了一人。
窗边懒洋洋趴着只灵鹤,青色的羽翼上带有红色的斑纹,高傲圣洁,呼吸间有隐隐的灵火,随着它的呼吸一明一灭。
“毕方。”
施窈淡声喊。
那只灵鹤瞧了她一眼,张了张嘴,口吐人言:“怎么,大小姐听到了什么?”
“沈辞玉要去找桑黛。”
“可是桑黛不是死了吗?”
施窈靠在窗边,一手抚摸着毕方的羽翼,这只高傲的上古神兽头也不抬,任由她摸着。
“她当然死了,这场战争就是为了让她殒命,她必须死。”
毕方笑呵呵回:“所以大小姐,你还担心沈辞玉做甚,他去了也只能寻到桑黛的尸身。”
施窈冷声说:“我担心的可不是沈辞玉,他若是死在空桑境,你我这么多年的计划都要落空,沈辞玉当然要死,但不能现在死。”
毕方“啧”了声,翻了个身,懒散开始吐火,“桑黛已死,计划已经成功一半了,你只需要拿到白刃里拍卖的天级灵根,我们便可以开始下一步。”
施窈问:“那沈辞玉呢?”
毕方道:“他死不了,他还未成为九州仙盟之主,怎会死在空桑境,天道不会让他死的。”
轩窗半开,清风吹拂过来,卷起施窈的发丝。
明媚的脸上神情冷淡,眼睫半垂,细白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抚着毕方的羽翼。
“毕方,我会赢的,对吗?”
“大小姐当然会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