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音很难得地摆出一副严肃面孔,多少让铁之森有点意外。他稍稍坐正了些,也严肃起来了。
“我说话哪里奇怪了?”他必须问清楚。
回答没有立刻到来。绀音依旧眯着眼,像是在打量他,也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就这么沉闷了片刻吼,她总算出声了。
“你刚才说了太多‘你们’。”
“……什么?”铁之森还是没明白。
“你总是说‘你们’——‘你们会很辛苦’‘你们要注意安全’。明明是我们一起出发找山神,要是老说‘你们’,像是把烦人的事情都丢给我和义勇了。”她不太高兴地努着嘴,“这可不行,所以你别这么说了。”
铁之森迟钝了一下。他像是想要对绀音笑笑,可脸颊只是扭曲了一下,挤出好几道褶子,嘴角怎么也没能扬起来。
“对……对……”他不停点头,“是‘我们’一起出发。抱歉,我说错了。”
绀音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知错能改就好!”
像这种大人的发言,她早就想说一次了,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被她当作了该训斥的小孩,铁之森完全不恼,只是笑着——现在他终于能够露出笑意了——伸出手,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搭在了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而后又一路向下,把她的肩膀、后背、手臂统统拍了个遍,就像第一次正经见面时做得那样。
有些不同的是,那回他拍的好用力,手掌和她的骨肉碰撞在一起,发出了砰砰的声响,撞得她脑瓜子嗡嗡的。今天他的动作倒是温柔了点,甚至算不上轻拍,到更像是抚摸一把刀。
“我果然打造出了一把很好的刀。”
他忽然说。
被莫名其妙夸了一下。受宠若惊倒是算不上,不过也的确挺让她意外的。她不自觉歪过脑袋看他,于是映在眼眸中的铁之森的笑脸也变得歪斜了一点。
“我是把好刀,这早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了呀!”她得意地眯起眼。
“是啊。”铁之森的手又回到了她的脑袋上,依然是温柔的抚摸,“也是很棒的人。”
“没错没错!”
总觉得夸奖还会继续下去的,铁之森却不再说话了,依旧笑着看她。
果然,有点奇怪。
不只是他说的话,也不只是他的动作。今晚的铁之森,到处都透着一种微妙的违和感。绀音能感觉到,却说不出是怎么一回事,甚至都问不出口。生疏的话语在嘴里打转,凑不出什么完整的话语。
就这么转悠着转悠着,铁之森忽然放下了手,看向远方。才瞥了一眼,忽然说:“那里,好像跑过了一只猫。”
“诶?哪里哪里?”
绀音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的就只有屋后的几丛杂草而已,完全没有瞥见到猫的踪迹。她合理怀疑,他只是看错了——毕竟他的眼神真算不上有多好。可铁之森却信誓旦旦的。
“就在哪儿呢。”他轻轻推着绀音,“去找找看?”
她懒得动弹,就算被推着,也还只是往前磨蹭了几厘米而已。
“找猫做什么?”
“你不觉得猫很可爱,很想亲自去看看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她笨拙地挠挠头,“可猫太机灵了,估计很难找到。而且我想陪你待在这里嘛。”
铁之森似乎愣了愣神,或许是在思索她的话语吧。
思索无需太久,他依旧笑着:“去吧。如果看到了心爱的小猫,就带回来养吧。”
“你想要养猫呀?”
“对。”
“用来抓老鼠?”
“也不是不行。”
“好吧,我知道啦。”
原来他就是想要小猫,但不愿意直白地说出口呀——绀音感觉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把铁之森的思维方式摸透了!
为了替拐弯抹角的他实现愿望,再不情愿也能变得情愿了。绀音乖乖地站起身,朝着猫咪可能出没的方向前进。
走着走着,她莫名很想回头。转身一看,果然发现铁之森还在盯着自己。他向她摆了摆手,像是在催着她继续向前。
可真着急呢。绀音忍不住想。
于是她加快脚步,风风火火往前走,以前所未有的飞快速度消失在了他视野的边界。小猫好像比她跑得更快一些,她完全没能在眼前的这几丛杂草间找到毛茸茸的踪迹。或许泥地还留有爪痕,可惜天色太暗了些,她看不清,只能靠直觉往前走了。
往前走一些,再往前一点。不知不觉,她走到了离家好远的地方,就算回过头去,也看不到铁之森的踪影了。夜里的风带着一点凉意,钻进衣服里,让人忍不住要发抖。这场夜间搜寻毫无成果,她有点想回去了。
要是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跑回家了,五郎会觉得失望吗?他好像对猫的事情执念很深的样子。
考虑到这一点,归心就打消殆尽了。她伏低了身子,一点一点,继续在周围搜寻着。
要是坚持和时间全都可以化作具象化的成果,那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好事。但既然是好事,显然是很难轻轻松松地落在绀音的头上的。
在村子里游荡了一整晚,别说是小猫了,她居然连一根老鼠毛都没有见到——大概只有后者才算是唯一的好事了吧。清晨的薄雾也在不知不觉间濡湿了她的头发,要不是感觉到黏在脸颊上湿漉漉的头发很难受,她很可能都不会注意到日光已经落在肩头了。
天都亮了,看来是没办法找到小猫了吧。猫是一种昼伏夜出的生物,她可不会忘记这种常识。
在心里宣告了放弃,绀音终于能够直起身子了。折叠了一整晚的后背总算能够恢复原本的状态,一动起来,骨头都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快要从身体里掉出来了,幸好一点也不痛。她伸了个懒腰,转身朝家走去。
确实走了好远,回家的这段路比预想的更漫长一点。她总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才终于看到了那塌了一半的破房子。
有些出乎意料,铁之森居然还坐在庭院的藤椅里,面具盖在脸上,好像是睡着了。绀音蹦跶到他身边,突然起了恶作剧似的坏心思,转而绕到背后,拍了下铁之森的肩膀,大声丢出一句“快醒醒”。
“别睡啦!”说着说着,她自己都忍不住要笑了,“太阳已经晒到你的头顶上啦!”
他一动不动的,或许是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声音吧。绀音听见了“啪嗒”一声,是火男面具掉在了地上,轱辘轱辘滚了好远。铁之森仍闭着眼,很平静的神情。
“哎,五郎。你今天怎么这么懒?”
绀音轻轻推他,手背无意间擦过他的指尖,却是像石头一样冰冷坚硬的触感,如此突兀,一度让她停止了思考。
如果继续思索下去,她一定能够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也可能她现在就已经意识到了。
呆滞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她才猛得转身,冲进屋里,把义勇拉了起来。
“有点不对劲。你过来看看,好不好?”她拽着义勇往外走,“五郎好像……我觉得他……呃……”
答案显而易见,可她有点说不出口。
就好像,只要不把事实说出口,事实就不存在了那样。
绀音很希望义勇能够说出她心里正在想的,比如像是“他只是睡得太深了”或者是“他着凉了所以浑身冷冰冰”之类的话,而不是比这更加现实的话语。她甚至满怀期待地注视着义勇的表情,希望他可以露出轻松的笑意。
但是他没有笑。他拂过了铁之森的鼻息,也探了他的脉搏,而后才抬起头。对上视线时,他说出的话语是道歉。
“对不起。他去世了。”
“去世”,这个词算是比较文雅的说法,因为她所能想到的字眼其实只有“死”字而已。
铁之森死了。
悲伤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村子,尚未重建的村庄又要迎来崭新的一场葬礼,但绀音的大脑大概从义勇说出“他去世了”的那个时候就彻底卡主了,只在短暂的某几个瞬间才启动了片刻。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思考什么。
好像,她帮忙把铁之森瘦瘦小小的身体装进了棺椁里,而后又推着棺椁送进炉火。刀匠村的习俗是,死去的人将在锻刀炉中焚为灰烬,他们的灵魂将在未来继续庇佑着每一把刀。
好像还听到了大家的哭声。听到大家说,铁之森在鬼袭时留下的伤一直没有痊愈,又那么拼命地锻刀,所以才油尽灯枯了,类似这样的话。
墓穴可能也是她挖出来的,装着铁之森骨灰的盒子应该也是她放进去的。她实在想不起来了。
回过神来,已是站在石碑前。其他人都回去了,只有义勇还在她旁边 ,轻轻握着她的手。
“啊……这么快吗?”她喃喃着。
义勇好像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很轻地“嗯?”了一声。
“我是说葬礼。”绀音挠挠脑袋,感觉里头装了一团乱麻,“好快啊。一下子就结束了。”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好几天了?哦……真快。”
果然还是很快。
莫名的疲惫感直到此刻终于爬上来了。她的腿好像在发抖,快要站不住了。
“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你要不要先回去?”她咕哝着,“我还没想好要做什么。我只是想一个人待着。”
“好。”
这不是什么无理的要求,义勇没有必要拒绝,虽然他总觉得这几天的绀音看起来有种微妙的神游天外的既视感,但仔细想来,她可能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吧。毕竟这是她生命中经历的第一场切实的死亡。
义勇走远了些。他没有回去,只是隔开了一段距离看着她。宽三郎说想要去陪陪她,也被他拒绝了。宽三郎一度还想搬出“她说想要一个人待着可我是乌鸦不是人”这种歪理,可惜也没能说服他。
在这个悲伤的落葬之日,天气意外的晴朗。远远看去,她像是站在不见边际的蓝天下。站了一会儿,可能是累了,她慢慢吞吞盘腿坐下,脑袋耷拉着,不知道里头究竟装了怎样的想法。
她一直这么坐着,坐了好久好久。苍色的天空爬上晚霞,她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义勇向她走去,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竟然已经闭上了眼,如果不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大概还会一直眯着吧。
“啊!”她猛抖了一下,有点被吓到了,“义勇,你怎么在这里?刚才我和你,还有五郎,我们明明在日之山神的神社里呀,正要把真打献给……唔。不对。”
橙红的晚霞燃烧在天边,铁之森的墓碑就在身旁,风里满是温泉的硫磺味。义勇向她伸出手,想要拉着她站起来。
日光落在了他的身后,绀音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她刚才睡着了。
“那,我是做梦了吗?”
“是吧。”
“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