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厅里,李覃端坐在位,默然静候。
晞婵随苏老太太进来,瞧见那道身影,李覃恰也侧头看了过来,一时两人四目相对。
也只一眼,晞婵垂落视线,扶苏老太太上座,手被她老人家握着,便随在身旁,并未走去坐下。
苏老太太望见那几上已有杯热茶,方笑向李覃道:“若不是知道君侯特意亲来接人,心中思念团圆,老身说什么也要趁着方才游湖之兴,再请君侯去茶房一坐,好品味一番自家茶庄产的茶叶才是。”
苏家大儿子苏莫擅于经营,茶庄山庄收租都是有的。这也是苏家上下撑持的几大进益。
李覃觑着老太君身旁低头不语的小姑娘,半晌弯唇一笑,将目光移开,端茶饮了一口,淡声道:“苏氏茶庄久负盛名,百闻不如一见,若非借了惊惊的光,只怕孤还没这个时运。”
苏老太太笑开怀,握了下身边小姑娘的手,点头说道:“很是。”
随来的众仆妇也都无声笑成一片。
晞婵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却见李覃长指捏着那茶碗,搁在唇边半晌,忽话起这茶来:“此乃云山寒针,味淡色青,香气持久,最适秋冬之交饮用,尤以疏散疲劳,以毒攻毒驱走寒气为名,若非孤些许识得几种茶子,倒不知好歹地给蒙混过去了。外祖母有心了。”
他来襄阳,日夜赶路,云山寒针再适合不过。
然云山寒针珍贵异常,就算苏家大富大贵,也禁不得时时待客之用。
便不因此,还有一个,这云山寒针既不是常备茶,这个也当是苏家仆妇现泡出的成色,若非经过主家意思,下人们断不敢擅作主张。
苏老太太听了,愣住片刻,笑说:“老身不敢冒领。这云山寒针本是在茶阁里放着的,因味轻偏苦,品性虽好却少有人用,也只像君侯这般赶了路的,会用上两盏。”
她目光扫过身边的小姑娘,似是颇觉惊讶,瞳孔更是弯眯了些。
“君侯这盏,倒似昨儿个惊惊才问她舅母要来的那些,余下的都在阁里收着,”苏老太太向泡茶那人看去,笑问道,“我倒要问问你这耍滑头的了,常备的都有,并不缺。便是缺了,你苏大奶奶今日才去寺里烧香,你又是哪儿领的牌去开阁取物呢?还偏取了这最偏僻的云山寒针。”
安排待客的是总管徐韬家的媳妇,听问,忙往前站了,陪笑说道:“老太太这是疑起我来了?别说云山寒针,便是雪山青山,金山银山的,我也不擅动它的,一来这不在眼前搁着,可知不是常备的,常例更不算在内,二来老太太火眼金睛,我若进阁拿了座金山借花献佛送与人,没准儿还得再赔老太太一张厚脸皮子挨笑的,再有十来把金锄头好再锄出十来座管赔呢!”
徐韬家的说完,堂内众人早已笑弯了腰,互相拉扯搀扶好站稳的。
就连晞婵也把眼一弯,低头笑脸泛红。李覃见她这样,便也不觉弯了弯唇。
苏老太太更是笑得骂了徐韬家的几嘴,将晞婵搂在怀里,指着那徐韬家的道:“瞧瞧这该死的破落嘴儿,我倒要她造个阿房宫出来罢,省得费了她这点石成金的好工艺。”
“只别叫我造,也该让姑娘像模像样地画出个草图来,”徐韬家的瞅了眼并无不悦的晞婵,小姑娘仍还娇俏可人的乖俊模样,便接着笑道,“谁让这云山寒针,是大奶奶见姑娘张口,似是喜欢,往后又殷勤再送的那批云山呢,可不是一场真真儿的借花献佛?”
她笑向李覃,说道:“这茶呀,今儿个君侯来,我便心里明白姑娘把这茶交与我,让我常备着是为谁了。因此君侯一跨进家门,这茶就忙给泡上了。可是君侯来的早,若不来早,半日两个亲戚,两日六家礼的,姑娘这心意也难有用武之地,君侯也亏不是?”
闻此,苏老太太笑而不语,只瞧着默然红了耳朵的晞婵,视线一对上,晞婵只得弯眸撒个娇,求得她老人家放过这回。
苏老太太无奈,嗔笑一眼也就作罢,少不得暂且不提小姑娘此前如何“铁面无私”。她向座下一看,去瞧外孙女婿,却不防外孙女婿没瞧见,只见一只呆孔雀开了屏。
李覃早魂魄已飞,觑眼看来,瞳仁漆黑宛如描画仙女的缤纷浓墨,光彩熠熠,那单凝聚在晞婵身上的视线,却有运笔之姿,心事尽掩其中。
他只看着,铁磁般的眼神便已比下路边招兔的草儿,水里招鸳鸯的波纹,天上寻觅猎物的雄鹰。
苏老太太见此,自是又乐了一回,拉过晞婵悄笑道:“看看人都被你搓圆成什么样儿了,才几日不见,好这么一处,那么精明内敛的大枭雄都能乐傻几分,有话好好说即可,好歹别薄待了人家去,给我瞧的可怜见儿!”
打趣话一说,晞婵越发受不得了,欲说些什么反驳,苏老太太却回身坐好,笑着打断她道:“还不快去领人去把东西给收拾了,你想一想,还要陪我这老太婆赏花斗鸟儿到几时呢?”
李覃听了,忙起身站定。
晞婵余光瞥见他起来,心内莫名着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得红了脸,同苏老太太说笑一回。
她不动,李覃却是个知进退的,且能给个梯子就爬高,走去三言两语温声辞了苏老太太,望晞婵一眼,主动牵着人儿走。
晞婵是因心内气未全消才不动作,见他这般,忙悄悄地甩开那手,自己快步走出堂厅。
李覃一路追去朝歌苑。
......
房门一关,晞婵在床边打叠衣物,跟着进来的李覃入内,见了后三两大步蹭将过去,掀起帷幔贴着她人,顿了顿,也一件件地拿起,慢慢叠着。
他低头看着她的衣裳,沉缓开口:“孤以为......你会再过七八个月才愿回去,但又想你不住,才来接的,你别见怪。”
晞婵弯唇淡笑:“怎会,那时和离书想必都发霉了,趁现在还热乎着,回去一拍两散是要紧。”
“......”
李覃咬碎一口银牙,默了默,又蹭过去,托着那衣裳伸手摸了摸,追忆往昔道:“想孤每每出征前夜,换洗的衣物,要用的东西,你都备的妥妥当当,如今你一走,哪回换衣不是冷穿薄,热穿厚的?活该折磨死了才好。”
“君侯扯谎好歹也说得像话些,遇妾之前又是怎么过的呢?”
李覃向后一退,左移半步,再往前一步。晞婵正提着一红纱帕子,忽觉他低头靠近,不防膝盖碰到床沿,向里扑去,却被身后那人顺势一下提拽在怀。
他悄声道:“那是莽汉子喝水,只图解渴。你一来,我就成了贵公子挑玉,专挑那纯洁无暇貌若天仙的,不图那个解渴,却贪这个。”
话音才落,晞婵肩颈上便多了张唇,忽凉忽热,转眼被他抱起扔在里面,鬓发倒在被衾上,不一会儿便香汗雾眼,衣褪半胸,她伸手拦推,气息反而更轻软飘渺。
李覃扔开她身下的衣物,待要有所动作,晞婵忙推他道:“随君侯至此,也该止了。”
李覃自然不依,皱眉道:“这时候你说停?没用。”
晞婵冷道:“君侯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连第三条腿都管不了吗?”
李覃看她不住,怨气能冲天。
都要进去的关头了,如何管?还需管?
他算明白了,这小姑娘明摆着是故意的,报仇呢。
李覃只得自己弄出来,舒了口气道:“哪个都能管住,孤不叫你操这个心。”
晞婵掀帷下地,走去妆台前坐了,默了默道:“妾往后也无意操这个闲心,君侯只管自己做自己的事,照旧不用管妾的感受。”
她理好鬓发,温声说道:“妾今日愿见君侯,实为心中有愧,先前扬州一事,是妾没能平衡好与君侯的感情,任性埋怨。裴二哥只是妾在意他的生死,君侯却没这个必要,妾以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君侯,只希冀让君侯为我放弃什么,这本就是一种自私。”
“今日同外祖母她们在园中游湖,妾望见残荷,方才醒悟,以往倒真有些依赖过头,恃宠而骄,没能换位思考,顾虑君侯是何感受。秋来荷败,才知万事万物皆有限度。”
李覃摇头,沉声道:“孤也有错。明知他是你在乎的人,却仍要杀他,且向你隐瞒,这又何尝不是明知你会难过说情却还要一意孤行的残忍?”
晞婵敛下眸子,道:“只即便如此,妾还是希望能与君侯尽快和离。”
李覃脸色忽冷,唇线紧抿,半晌没出声。
她淡声道:“我们之间有磨合不了的鸿沟,君侯能听见妾的声音,妾却从来听不到君侯的声音,难道是君侯不曾开口?并不,只君侯从未觉得妾有知道的必要罢了。”
李覃急要开口,又被晞婵应声打断,她并不想听他解释什么了。
“妾就像是旁观者,冠有君侯盛宠之名,却总在无意窥见君侯与旁人的真情,掩藏在妾毫无察觉的角落,甚至是近在咫尺的身边。”
李覃皱紧眉头,凝声道:“你这是多心——”
晞婵站起,堵住他话:“因此,妾看到两日未见的夫君出现在那位郑娘子家中时,竟可笑地觉着自己才是碍你们眼了。”
李覃听此,心内顿时一团火气横冲直撞,他亦站起,面若寒霜,嗓音也冷了几分:“你是认为孤背叛你?”
“谈不上背叛,君侯与谁走得近那是君侯自己的事,便是娶妻纳妾,妾也没什么好干预的,”她赌气说完,冷笑道,“若是妾两日未归,反与君侯在旧情人家中相遇,连那旧情人何时在你身边都不知,君侯也能做到心如止水吗?”
李覃胸腔起伏不定,并未回答。
他怕是会疯。
晞婵走近一步,问他:“君侯敢说,没送过她绛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