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李刻青道。
方才经过宁芙师妹身旁,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师妹在用一种异常的、极令人不舒服的眼神盯着她,但抬头一看,却又见师妹眉眼弯弯、笑意温柔,哪里有半分不对劲?段匆将心头那点疑虑压了下去,摇摇头,道:“没什么。”
“对了,我们真的去放花灯吗?”
“当!然!啦!早就听闻人间元宵盛况,只是我久居山上,从来没机会见一见。今天可好,总算是热热闹闹、团团圆圆的来了一回人间。”小草精从李刻青袖子中跳出来,蹦到段匆手上。
段匆见它小小一只,此时说出的话却老气横秋,不由有些好笑,将它拢到手心中,道了声:“走罢。”
夜色已深,街上却正是热闹,三人行至河边,买了花灯,写上心愿,将它放在水面,看着它颤巍巍的顺水而去。
草精奇道:“这样就真的可以实现愿望了吗?”
段匆笑道:“哪能?狼妖求了数十载也没能得偿所愿,可见这花灯,不过是凡人的一个念想。”
“哦,那还有什么意思?”草精霎时十分失望。
“唉,小兄弟,你这样想就不对了,若这样认真论起来,人间大多事都是没有意思的。凡人嘛,不像妖怪,修炼得道就有长久的寿命,凡人这一辈子不过百年,朝花夕露,转瞬即逝,是以,追求没有那么多,许多事做了未必有结果,但做的那一刻心中欢喜,这便足够了。”
草精噌地一下缩了回去。
这街头人来人往,他们淹没在人群,本是平平无奇,却没料到有人暗中注意着他们,段匆转头,不动声色的微笑道:“正是,受教了。”
好吧,再不动声色,面前这人大概已经知道了什么。
这人自信从容,眉眼骄矜,身上,则背着一张弯如满月的弓箭。
“在下谢蕴。”这小公子笑着向他们抱个拳,只是,这笑意中隐含着一种冷冽和轻蔑。
“谢公子所言极是,这人活着呢,就该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才是,”段匆简直想脚底板抹油溜走,一边说一边带着小草精、拉了李刻青就往人流中挤,“正好想起我们还有许多人生乐事待做,多谢提点。相逢是缘,我们后会有期了!”
然后,嗖的一支箭插入她脚下的地面,挡住了前路。
段匆僵硬的回头,僵硬而天真的微笑:“谢兄,这是何意?”
“人生乐事嘛,我这里倒恰巧有一件。”谢蕴微笑。
段匆:“……哦?”
他们此刻,就站在波光粼粼的河水边,河的对岸有一家客栈,名曰“同福客栈”。谢蕴道:“可看见这客栈牌匾上的那个‘同’字?”段匆眯眼,发现“同”字中的那个“口”乃是一枚铜钱,谢蕴道:“正好我手上有这把弓箭,不妨来试一试,谁能将那枚铜钱射下、讨个彩头?”
“这大过节的,打打杀杀,不好吧……”
谢蕴扬起一边眉毛:“铜钱而已,怎么能算打打杀杀呢?”
“要不换个别的,赏月喝酒,吟诗作对,也同样算是人间美事嘛……”谢蕴甚至还很谦让的让她先射第一箭,那把大弓一个劲的递过来,只是段匆哪里敢接啊???
推拒来推拒去,甚至过路人都好奇的不住打量着他们,谢蕴终于有些挫败的放弃了段匆,转而将目光放向李刻青。
李刻青十分淡定的接过弓箭:“只是我技艺粗陋生疏,还望谢兄不要见笑。”
谢蕴道:“哪能?”
段匆那个心啊,真是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她对着李刻青使眼色、再使眼色,谢蕴貌似关切的道:“你的眼睛,没事吧?”
“……没事。”段匆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
李兄啊李兄,这种时候怎么能这么不灵光呢?
罢了,罢了,看来此刻是箭在弦上,必发不可了。段匆一边注视着李刻青拉开弓、看准那枚铜钱,一边暗暗的将袖袋中的红伞掏出来,提前做好准备。
似乎有金石碰撞的“铛”的一声,然后周围被吸引到的路人爆发出一阵喝彩和掌声,段匆望去,只见那支箭矢飞出,干净利落的,正好穿过铜钱!
谢蕴似乎并不关心到底有没有射中铜钱,他皱着眉头盯着李刻青,似乎有些失落。
突然,李刻青的身影摇晃了两下,然后支撑不住般的,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落入了河水中!
谢蕴瞬间神采飞扬,喜悦叫道:“妖!”
“啥?妖?哪里有妖???”“呜呜呜妈妈,有妖怪……”
“宝宝不怕,妈妈在这里……”
周围的人顿时乱做一锅粥,哭天喊地,四处奔逃。但此时人流众多,你挤我我挤你的,反而半天都跑不出去,在原地兜圈子。后来不知是谁突然想到谢蕴,这位修士既然发现了妖怪,那想必也一定不会惧怕那妖怪吧!
于是,谢蕴瞬间成了香饽饽,被围的水泄不通。
这个拉住他的衣角,那个握住他的双手,还有一个抱住他的大腿,谢蕴脱身不得,气急败坏道:“你们这群笨蛋,快放手!那妖怪就要跑了!”
大家终于恍然大悟,平息下来。
谢蕴顾不上理好被拉扯的乱糟糟的衣衫,忙上前到河边查看,只见河面平静如绸,毫无波澜,唯有那一盏盏花灯,盈盈的漂浮着。谢蕴拉弓,将一支箭射入水中,只见那箭闪着微微发红的灵光,一直穿透到水底深处。
然后,水面突然冒出一个水泡。
谢蕴神色一凛。
大家又害怕又好奇的伸长了脖子看,只见那水泡很快变大,变大,然后,砰的一声响!
大家又叽里哇啦哭天喊地的往后跑,跑了几步,发现谢蕴却仍站在原地,毫无动静。
于是,又有人壮起胆子上前瞄了眼。
原来方才那声响不是妖怪来了,而是那水泡破裂了,而此刻,只见破裂的水泡中,竟绽开了一支清丽的杏花。隆冬时节,却有花朵盛开,而且从水中盛开,不必想,这是那妖怪的手笔了。
只是大家颤巍巍的等了半晌,却见这花朵平平无奇,没有任何要加害他们的迹象。
“娘子,你看这花美不美?”到最后,甚至有个汉子直接摘了一朵下来,给他的妻子戴在头发上。
他妻子也是个心大的,乐呵呵道:“美。”
大家又是等了老半天,最后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于是“嘁”的一声,大家各自散去了,谢蕴脸色青一下白一下,难看极了。有个小娃娃见他这模样,安慰道:“大哥哥,你莫伤心,我娘说了,本事不行是小事,心术不正,才是坏了大事。”
谢蕴正发怒呢,要不是这群人拖后腿,自己早就生擒那妖怪了,何至于被看笑话!此刻小娃娃这话,落在他耳中,无异于煽风点火。
“你走近些。”谢蕴面无表情的招招手。
片刻后,小娃娃鼓着红肿的腮帮子嚎啕大哭,谢蕴没事人一般的甩甩手,在闻讯赶来那小娃娃母亲的破口大骂声中,悠然远离了现场。
一开始,段匆还主要关注着那铜钱有无异常,但见人群中突然一阵惊呼,她这才发现,河面上咕嘟咕嘟的冒着泡泡。
再一看,李刻青人不见了!
她当下想也不想就跳入水中,一沉入水,视线徒然变黑,河水也寒冷刺骨。她一边牙齿打战,一边捏出一圈发光灵蝶,细细寻找李刻青的身影。小草精:“咕……好像没有……咕咕咕咕咕……”
“水下不要说话……咕……”段匆也灌进一大口水。
小草精这才懂了,憋着气一言不发了。
找了许久,却连一片衣角都没有发现。段匆有些忧愁。
自下山以来,她虽也遇到过困境,例如救走蜃妖那时、例如遇到狼妖那时、例如见到燃魄灯那时,但那些时刻,无一不有李刻青跟在身后、或是陪在身边,他一副闲散和胸有成竹的模样,搞的段匆完全不用花费心思去担忧什么,只需轻轻松松按照他说的做便好。
而此时,他落水了,她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努力定下心神,望了眼深处黑黢黢的水面,她指使发光灵蝶再往下方飞,然后自己也往深处潜去。
下的越深,便越是感觉耳中嗡鸣,肺如炸了一般疼痛。
正头晕眼花呢,忽见水面深处发出一股明亮柔和的光芒,然后便是一个蹁跹的身影,努力的从下面浮上来。段匆连忙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没事吧……咕咕咕……”段匆一时忘了不能说话,呛入一大口水。
小草精:“不能说话啊咕咕咕咕咕咕嗝!”
李刻青有些歉意的微笑,示意自己没事,又指了指水面上方。
人群正慌的不可开交,他施法将一支杏花送上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而后三人顺着水流漂到下游,终于浑身湿透的爬上了岸。
段匆吐出几口河水,仰面倒在地上:“好险啊。”
小草精的草屑都湿透了:“好饱啊!”
“对了,方才你可有看到我对你使眼色?”段匆想起来,问道。
李刻青:“看到了。”
“那你可知道那谢蕴将我们当做了妖?”
李刻青老实道:“知道。”
段匆极为不解:“那你还照他说的做啊!多危险!”现在看来,那把弓箭上应该施加了法力,妖怪使用,便会遭到反噬。
李刻青感叹道:“他既觉得我们是妖,那便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不照他说的这样做,他必然又有许多那样来对付我们的法子,保不准,这几天都会被他一直纠缠着无法脱身。元宵佳节,恐怕也就生生浪费了。”
“这倒也是。”段匆一想,笑道。
所幸他们也没受什么伤,只泡了一回水,也无伤大雅,正好还能趁机去成衣铺买几套干净又漂亮的衣服。之前在人间一路走来,看到这里的姑娘们身着飘逸的烟裙轻纱,她倒也着实在心里羡慕了一回。
“那我们先离开此地吧,免得谢蕴追到这里来。”段匆站起来,小草精跟着甩了甩身上的水珠子,跳到她肩上。
却见李刻青躺在地上,青衣铺展,一动也不动。
“李兄,李兄?”段匆叫了两声,他毫无反应。
小草精叫道:“呜呜,他死了!”
不、不能吧,段匆忙将他摆正,探他鼻息,倒还是有的。
只是,他此刻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似纸片,着实,有几分病入膏肓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