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聪明。”李刻青突然说。
“只是可惜,”他微微笑了笑,“有些太聪明了。”
当年,很多修士就曾疑惑过,混沌非人非妖,那么,它究竟是什么?
而今,明明混沌已经被封印,可是却又出现了第二只混沌,就好像它是被人故意制作出来的。而且,它杀不死。只是一团黑雾,散了,还能重聚,无论如何都杀不死。
这样的它,究竟是什么?
“傀儡。”李刻青微笑道。
闻言,公冶侯冷冷一笑:“你果然发现了。”
最开始,楚欢想要做的,应该是杀了段匆。但是,因他并不想她看见楚欢如今的模样,于是用安眠咒让她沉睡,并在山洞口设了结界。楚欢没有办法杀她。
于是,就有了第二只傀儡,也就是周丁异。公冶侯想利用周丁异杀了她,但未料到,周浮生发现了周丁异的异常,也尽早的告诉了大家,于是周丁异被防备,也没有办法杀了段匆。
而他究竟为什么要杀段匆呢?
此刻一切都明了了——并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恐惧。
混沌强大无比,可是,他却并不愿让混沌出现在段匆面前。这是因为,混沌自己本身,也是傀儡。
而这傀儡之术,最开始,是由天师钟乐所创的,她既能创它,那便,也有可能知道解了傀儡之术的方法。
“我唤醒她,与她耳语几句,而后她言谈之间,故意让你以为她已经看透了混沌的身份。这时,你自然心急如焚。混沌是你最强大的倚靠,你绝不能失去它。于是,你现身了。”
“你以为她还未怀疑你,想来到她身边,趁她不备,永远的杀了她。可是你却没想到,我们等的,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
“混沌是傀儡,一开始,这不过是我们的猜想,但你的出现,真正的验证了这一点。公冶侯,衡阳与此事根本无关,千年之前,就是你在背后搞鬼。”
白雾中,渐渐走出另一个人影来。白茫茫的大雾让这里每一个人的身影变的绰约,却没能掩去这个人的丝毫光华。只见她身上的斗篷在大雾之中波光粼粼、熠熠生辉。
“楚欢。”段匆握紧了拳,咬牙道。
楚欢却恍若未闻,与周丁异一左一右,立于公冶侯身侧。而混沌,就如一抹影子,飘在公冶侯的头顶。
公冶侯黑发飞散,笑容妖孽:“楚欢本是凡人,只有百年寿命,朝夕之间,转瞬即逝。但是,将她做成傀儡,她就能永远的陪着我们了,这样不好吗?”
“你闭嘴!”段匆道。
“公冶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初遇时,你还只是那个拿着骨风铃……”
“钟乐,”公冶侯嘲讽的道,“你觉得,那时候你所认识的我,就算真正的我吗?你真的觉得,是我变了,而不是,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
段匆一愣。
“我并不是人,而是半妖,一半人的血脉,一半妖的血脉。的确,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曾天真过,那时候,我爱着任何一族。我想,我既是人,又是妖,多好。我要爱人,也要爱妖。但渐渐的,我发现,一切并不如我所想象的一般完美。”
公冶侯喟叹道:“我爹为人,我娘为妖,他二人真心相恋,却被卷入人妖二族仇恨,最后,遭受迫害,双双身死。留我一个在世上,我同人交好,他们却因我一半妖的血脉而恐惧我、仇恨我,我同妖交好,可妖却又因我那一半人的血脉而憎恶我、唾弃我。天地之大,我爱他们任何一族,可是,却无任何一族爱我。”
“那一年,我五岁。”
只听公冶侯继续道:“有一日,一群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用弹弓打瞎了我的一只眼。”他指着自己的左眼,微笑:“这只眼,是瞎的。钟乐,你与楚欢这么久了,发现过吗?”
“那一日之后,我便决定了,我今后所要做的事是什么。你不知道,其实那个时候,我仍旧爱人,仍旧爱妖,”他微笑着,“即使他们不爱我也没有关系,他们如何欺辱我也没有关系。”
“但是,正因为我如此爱他们,我才受不了两族互相的仇恨与屠杀。你以为我在乎自己这只眼睛么,错了,”公冶侯将掌心贴在左眼前,灵光闪过,他那只假眼珠被取了出来,然后,他将它不在乎的丢在地上。
一行鲜血从他的眼角滑下,他诡丽的微笑:“我决定,结束这一切,一切的仇恨与血腥,肮脏与污秽。只可惜,最初我虽有此心,却并无此力。直到,我遇见了你,见识了由你所创的傀儡之术。”
“那时你为斩妖帝,杀尽了寻乌镇中人,然后将他们死后魂魄中弥留不散的怨气化为法力,为你所用。而傀儡之术,则是你怕他们被宣离察觉不对劲,而操纵他们仍如往常一样的衣食住行。那时你惊才绝艳,法力高强,傀儡之术,不过是你手中一个小小的掩人耳目的术法罢了,你并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却如获至宝,欣喜若狂。”
“你只是操纵他们日常生活,而我想,如果我能操纵他们为我杀妖杀人,那他们便是我最好的兵器。只可惜,如果我希望我的傀儡能够打败其他所有人和妖,那他就必须足够强,可是当时,世上还没一个人能够强过你。”
“你想杀了我,将我做成傀儡?”段匆握紧双拳,狠狠的瞧着他。
“不错,”公冶侯妖冶的微笑:“只是,当我还在冥思苦想我该如何才能杀了你时,我听闻了你要屠尽天下妖的命令。于是我想,反正,我的目的是屠尽天下人与妖,现在你既要帮我完成一半,那就待你先完成杀光妖的任务,我再杀了你。”
那个时候,就是楚欢与公冶侯离开她身边的时候。那时候,楚欢是因为不赞同她太过残忍的做法,而公冶侯,那时候,已经在筹谋着如何借她的手杀尽妖,然后再杀了她了。
“只可惜,你去了极地,一去三年。而衡阳,却并没有屠杀尽妖怪,而是囚禁他们,折磨他们,这种办法虽更残忍,更让妖胆战心惊,可是,却并不是我想要的。别忘了,”公冶侯柔情道,“我爱他们。”
也是在那时候,钟乐离开了极地。
杀妖之路,她失去了太多,最后,终于明白恨与屠杀不是解决一切的东西。她决定,方下屠妖之愿,让人妖二族和平相处。
只是,签订和平协议那一日,白帝城,被人设了七杀阵。
“不错,那枚平安扣,其实是我令楚欢送你的,它可以吸收蚕食你的法力。不过那时候楚欢还未被我做成傀儡,她当真以为这只是我从人间买来的小饰品,于是,她亲手将这枚平安扣挂在你腰间,还记不记得,当时,她说,白玉大方简洁,红衣灿烂热烈,这两者,十分相配。”
段匆闭上眼,往事如在目底。那时,他们已约好要使人与妖和平相处,鸿鹄壮志,似乎马上就能实现。
只可惜,一切都被毁于第三场屠杀。
“我在平安扣上设禁术吸收了你的法力,但就在我想趁着混乱杀了你时,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白帝城是怎样一个地方?人杀妖,妖杀人,人与妖再次屠杀,经过这三场屠杀,白帝城之中,已经满是化之不去的怨气,怨气那么浓,那么浓……”
段匆神色一僵,随即,升起几分荒唐的苦涩之感。
只听公冶侯道:“我想起了你曾将寻乌镇人的怨气化为法力。既怨气能够化为法力,为人所用,那,怨气又何尝不能做成傀儡,为我所用呢?”
——她取之为用的怨气,她的傀儡之术,被公冶侯结合起来,用三场屠杀所积累的怨气,做出了一个天底下最强大的傀儡。
那,便是混沌。
“真的,钟乐,我该好好谢谢你。若没有你的所为,我怎么可能得到启发呢?而且,若没有你引发的后两次屠杀,怨气又怎么可能那么浓,混沌又怎么可能那么强大呢?自然,我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我既能造出混沌,那么,就不必再杀你了。于是,我放过了你,让你和猫妖回到了蓬莱岛。”
“然后,我用了七年的时间,真正造出了混沌。”
当时,无人知混沌从何而来,也无人知混沌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实在太强大了,而且,没人能杀得死它。于是,只能任一条又一条的生命被它所吞噬。
“对了,你知道,混沌是如何进行屠杀的吗?”公冶侯将两指放在脖子上,轻轻抹过,笑吟吟道:“就这样。它吞噬人头。有没有觉得,这样的屠杀方式很熟悉?”
段匆的脸色渐渐苍白,浑身好像泡进刺骨的冷水里。
这时,她的手忽然被一只温暖的手牵住,段匆怔怔抬起头,看到猫妖站在她身边。
“你没有做错什么。”他柔声说。
淡淡的杏花香包围在身侧,让她有种熟悉的安心感。段匆按捺下心头那些不安,勉强笑了笑,点点头。
“自然,你是没有做错的。”公冶侯笑道:“反正我可是很感谢你呢,混沌之所以那么强大,除了那三场屠杀积累的怨气,还有一个人的怨气。那便是这世上最强天师,钟乐的怨气。”
段匆猛地一僵。尽管猫妖握着她的手,她还是如落冰窟。
“你苦求和平,失败之后,他们划破你的脸,削去你手指的骨肉,割去你的……”公冶侯微微一笑,“他们给了你无尽的侮辱与永恒的伤口。钟乐,你从未说过你恨他们,甚至七年之后,你得知混沌的存在,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封印混沌,救了他们。”
“可是,钟乐,你真的没有恨过吗?”
段匆说不出话来。公冶侯微笑道:“恨过。”
“并且,那恨意庞大滔天,我敢肯定,有那么一个瞬间,你一定想杀尽这世上所有的人。他们虚伪可怕,道貌岸然,你为他们花尽一切心血,可他们却轻易的碾碎你的自尊与骄傲,他们将你踩落神坛,将你踏在脚底,让你受尽唾骂,让你不得翻身。你散发出的怨气,也在那一日混在白帝城屠杀的怨气之中,并且,这怨气比其中任何一股怨气都要庞大。所以,我由这怨气做出来的傀儡,其杀人的方式,和你一模一样。”
“所以你看,当年你封印的混沌,几乎所有,都是由你所给予。没有你,就没有它,本是同根生,又相煎何太急呢?”
“闭嘴!”段匆忍不住的吼了出来。
闭嘴!闭嘴!闭嘴!
“第一只混沌被封印,所以,你又造出了第二只混沌。”李刻青紧了紧握着段匆的手,温柔的看了她一眼,继而,嘲道:“这期间,隔了一千三百年。公冶侯,能够为你所用的怨气,已经越来越少了,你搜集怨气,也越发的不容易了。”
“那又如何?不过区区一千三百年,我等得起。况且,这一千三百年,你以为我就只做了一件事吗?”
天门宗的山门外忽地出现一阵嘈杂而混乱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只只传音灵蝶四下纷飞,继续禀告着各地的暴乱。看来,这就是这公冶侯多年来所做的事之一了。
他煽动了所有对人妖二族心怀怨恨之人、想要毁灭一切之人。方才,天际中的烟花就是他们的信号。
小弟子们尚还稚嫩,无法抵御那些人与妖。很快,他们就来到了这里,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段匆扫了周围一圈:“我体内有猫妖七瓣妖丹的事,是你告诉重明的?”
公冶侯微笑:“不错。并且,妖帝之子宣离,你或许猜测是那只黑色的小妖救了他,但其实,是我救了他。当年你本让衡阳杀了他,但衡阳仇恨妖物,觉得与其杀了他,不如折磨他,于是,他被生生折磨了近六百年,这时,我遇到那只黑色小妖,做她个顺水人情,将他救了出来。”
“不过,我本以为他恨你,一定会杀了你,却没料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没能杀了你,只杀了他自己。”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段匆脸上似有淡淡的悲伤。
“你口口声声,说你爱人,也爱妖,可你最终的目的却是将一切都毁灭。但是,爱一个东西,不是应该好好的将它保护吗?如果你爱他们,你就不应该在当日设下死阵,不应该让两族重新仇杀,如果你爱他们,你就不应该制造出混沌,不应该让它吞噬一颗又一颗头颅。你真的……爱他们吗?恐怕,你一直都在恨,你被他们欺辱,失去你的父母,失去你的眼睛,你恨透了他们。”
“不。”公冶侯一脸的笃定与毫不动摇。
“不过是一只眼睛,没了又如何?这于我,不过是无关紧要的沧海一粟。我很清楚,我爱他们,而正是因为爱他们,所以忍受不了他们彼此之间的仇恨,忍受不了他们互相屠杀,忍受不了他们算计、背叛,忍受不了他们在危难的夹缝中苦苦求生,忍受不了他们得到又失去,忍受不了他们渺小一生、悲苦一生。我爱他们,可我越爱,就越是失望。这片大地,太肮脏了,太黑暗了,所以,我要结束这一切。我要这片大地重新变成白茫茫的、干净的一片。那时候,一切都那么纯粹,一切都是它最初的样子,不好吗?”
“天师,其实你我所求,是一样的东西,”公冶侯伸出一只手,“何不与我一起?”
参商疯狂的呼啸着朝公冶侯飞去,肃杀之气似乎要斩断一切。
但……
公冶侯微微一笑,打个响指,霎时撑开一道流光溢彩的结界。很轻易的,便阻挡住了参商剑。
“天师,你以为,如今还是一千多年前吗?”
“衡阳知晓水月镜,在第三场屠杀当日,暗自抽走你一缕魂魄,才让你有了再次活过来的可能。可是毕竟,一缕残魂,修炼一生,也注定微弱无能。”
段匆一时百感交集。
她曾想过,或许是衡阳抽了她的一缕魂,但是,那时她太恨衡阳了,她坚定的认为,七杀阵是衡阳所设。
衡阳以为当日的七杀阵只会杀妖,他有私心,并未告知,但他的确,不算是一个小人。
只是沧海桑田,衡阳已经死去一千多年了。
“天师,过来吧。我们都一样爱这世间,只是,你的爱用错了方式,何不与我一道,换一种方式来爱呢?”
“我曾经所作所为,或许,我已经分不出对错了。”段匆冷冷的看着公冶侯,“但我知道,今日杀了你,一定会是个正确的决定。”
李刻青微微侧目,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