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十五年,自打当今圣上御驾亲征,跟胡人签订休战盟约之后,天下终是太平了下来,在外征战几十载的儿郎们归家,亲人见面自是先相拥而泣,哭得脸上都糊成了一团。
只是感情发泄完,这现实问题就出来了,以前在军营里日子是苦了些,好在大乾物产丰富,打战期间赋税又重,国库颇有些存粮,将士们在外征战不说吃多好,汤汤水水的也能勉强混个饱。
回家了就要自寻生计了,没家室还要花一大笔银子娶亲生子,那这银子从何而来?
过了这些年,家里的田地大多被弟兄们分完了,银子更是别想,吃到嘴里的东西有谁愿意吐出来,不想着士兵手里那点儿遣散费都算是有良心的了。
好在尸海里爬出来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善茬,不给分钱分地,行啊,染着血的大刀往兄弟门前一劈,哪个还敢嘴硬?
有些实在舍不得这点子利益的,就约着去县衙里找官差,可县太爷也不傻啊,人家这些当兵的手头要是有钱,至于这么计较?说白了就是层层剥削,发到手的遣散银子没几个,再不让他们找些生路,逼急了闹起来谁来收场?
眼见县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小老百姓还敢说什么,只有乖乖把该拿的田地和银子都拿出来,保命要紧吧。
清水村村东头的老柳家就是这么一情况,柳家老大出生时家里也是疼惜的,无奈他为人老实木讷,不会说话,底下弟弟妹妹又多,个个都是机灵俊俏的,越发衬得这个老大不那么顺眼。
当初征兵时父母自是第一个把他推了出去,谁让年岁也正好合适呢?
傻子进了鬼门关也能被吓得一激灵呢,柳家老大军营里走一遭,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凶神恶煞的,谁看着都得发怵,当初柳家村那群当兵的闹事,他就是提刀冲到最前面的头头,把柳家老俩口吓得哟,魂儿都差点没了。
最后就是凭着这股子狠劲儿,柳老大不仅保住了十两银子的遣散费,还硬生生从弟兄们手头撬出来两亩上好的水田,一亩旱地,另找村里搞了块山脚下的荒地,盖了几间茅草屋,娶妻生子,日子是过得红红火火。
柳家其他四兄弟自是恨得牙痒痒,自个儿还吃糠咽菜呢,人家老大家顿顿都是肉。这不,柳家二儿媳小钱氏赶集时路过柳老大家的猪肉摊子时,见只有老大家的哥儿在,忍不住就上前找事儿了。
“骄哥儿,给伯娘来两斤上好的肉。”
叫骄哥儿的圆脸少年只是抬起头斜了她一眼,冷声道:“没了。”
小钱氏那张黝黑的面皮一紧,指着摊子上那挂的齐整整的肉就想上手扒拉:“年纪轻轻的眼神就不好了,那不是肉是什么?真跟你那个早死的小爹一样,是个睁眼瞎。”
柳天骄平生最恨人说他小爹了,把切肉的屠刀往小钱氏面前一甩,怒道:“想给你留点脸你还不要是吧,自己兜里几个钱没数吗?还两斤上好的猪肉,二两你也舍不得买,在我这充什么大头鬼呢?赶紧滚。”
小钱氏气得脸上一阵清一阵白的,“我家是不像你家有钱,一个小哥儿吃得脑满肥肠的,这么大年纪也没个上门说亲的,以后等着被官府配个瘸子傻子吧。”
说来也是奇怪,自前朝开始,年年与外敌的征战就没停过,除京城底下和以富硕出名的江南,各地都是十室九空,好多村子里都死得只剩几个男人,剩下柔弱的妇女种田犁地,实在是不堪重负。
不知道是老天垂怜还是造孽,突然有些人家就生了些不男不女的孩子出来,面相上像男人,只是比男的个头小些,样子清俊些,气力也比女娘大不少,却是只能跟男人生孩子。
有些家里有钱的不甘,硬是给他们娶了女娘,结果洞房花烛夜就算是勉强成事儿,楞是生不出孩子来,渐渐的,便也只能死心了。
大家就把这些不男不女的孩子叫做哥儿,他们倒也是好认,生来面上就带着一颗红痣,俱是绿豆般大小,只是颜色或艳或淡。
两三百年岁月过去了,大家也渐渐发现,这痣的颜色深浅多半与生子能力相关,颜色艳些的子嗣上容易些,颜色浅的一辈子可能也生不出孩子来,大家便叫这痣为孕痣。
柳天骄生来孕痣便浅,性子又跟着杀猪的爹学得凶悍,模样也不显,因此纵是柳老大家在庄户人家里算是家底子不错的,又只有他一个小哥儿,这亲事也颇为不顺,上门提亲的无一不是歪瓜裂枣。
小钱氏这话无疑是往柳天骄肺管子上戳,但他本人倒是不怎么在乎,无他,他这人平生爱好就两样,一是挣银子,二是吃喝。
当然,挣银子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吃喝,对这婚姻大事实在是没有兴趣。
因而听小钱氏这么说,他火气反倒是降了些,”说亲做什么,我爹养得起我,不像有些人,上窜下跳的就想把自个儿亲姑娘卖个好价钱呢。"
小钱氏被他气得七窍生烟,大嗓门一吼,便向周围人嚎道:“大家瞧瞧,这柳老大家的哥儿便是这般没有教养,我好心来关照他家生意,哪料他对着亲婶婶一番辱骂,我这胸口呀,不行,气得要疼死了。”
见小钱氏一边说一边捂着胸口,装得煞有介事,周遭不明就里的路人也开始指指点点。
“小哥儿这般行事确实不妥。”
“这性子,要是在我们村,早就押着跪祠堂去了。”
“当初柳老大家的去了的时候我就说,还是要再娶一个,这小哥儿没人教养怎么行。”这是柳天骄他小爹头七都还没过,就舔着脸上门说媒的王媒婆,“看吧,不听我的,这下坏事了吧。”
寻常小哥儿要是被这么说早就羞得要死要活了,可六岁就打遍村里那群小屁孩儿的柳天骄会在乎?
他眉眼往下些微一耷拉,看着低眉顺眼了些,朝着小钱氏道:“二伯娘,今日是我说话冲了些,要不我给你割一两肉赔个罪?”
小钱氏一听肉整个眼睛就亮了一圈,只是才一两,打发叫花子呢?
“肉不肉的不打紧,只是你这脾气实在是过了些,谅在你年纪轻,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就把这块儿给我包起来把。”
柳天骄把她指的那块肉往称上一放,然后大声念出来:“四斤二两,这可太多了,我做不得主,要不等我爹回来再说?我爹收猪去了,说是午时回来,估摸着也差不多到了。”
四斤二两,寻常人家过年过节也不一定买的了这么多了,谁不眼馋啊,围观的人看小钱氏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凭啥让她白占这便宜?
纷纷又善解人意地劝说了起来,“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哪有一下子拿这么多肉的?”
“就是,道个歉就完了。”
还有人直接说,“那哥儿说的也没错,这么爱占便宜,估计真能做出卖儿卖女的事情来。”
小钱氏被气得大声辩解,说自己没想贪便宜,但周围人都不信她,又想着柳老大要回来了,只得大骂几声后悻悻离去了。
柳天骄看着她慌里慌张的背影,冷笑一声,把摊子一收,肉包好了放回板车上乘着凉水的桶里,拖着回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