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每一个上巳节的夜里都有这样好的天气,万里无云,唯有月白风清。
此时也已经深了,繁华的荣州城中也只剩下几处酒家仍旧灯火通明,其余大多都皆歇了业。
花间楼便是其中一家。
原本凭着她家的生意,开到后半夜也应是常情。今日遇上庆典,反倒比平日还要早些歇业。
窦然关起门户之后,和众多小二们一起收拾完毕,便上了楼,去到客房处。
花间楼对外并没有开放留宿的业务,唯有那么一两间,在她的友人寻她时可以借宿几晚。
只是花间楼七百年来翻新十余次,这一两间客房却再没人住进来过了。
直到两年前,窦然遇见一个女子,她的身上有她熟悉的气息。
那个女子赠她一壶酒,问她:“这七百年来,可曾有过什么事、或者人,在你的心中留下印记?”
她没过多久就离开了荣州,但窦然清楚,她一定还会再回来。
于是这间闲置的客房,终于被她收拾出来,打扫得一尘不染。
为的只是那一个约定。
祝来月在客房内等待着结束酒楼工作的窦娘,百无聊赖,桌上摆着一盏浓茶。
她忽然想到贺今羽,庆典之后,她对他说还有些事要独自处理。
这人虽然固执,但也有一个好处,绝不多问。除了实在想知道,比方说今夜两人间争执的问题。
他没说什么便和她在花间之外分别了。
此刻大抵是在一个寂静之地练剑吧。祝来月想着,啜饮了一口浓茶。
才刚想着,客房的门口传来三声叩门声。
祝来月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开了门,正是她所等待的窦娘。
眼前这位女子年岁不详,仅看外表,也比祝来月年长不了几岁。
但她身上的疑云重重,祝来月实在太感兴趣。
二人围着圆桌坐下,祝来月从壶中替窦娘也沏了一盏茶,对方因不大饮茶便谢绝了她的好意。
“祝姑娘,为何想知道我这样一个俗人的所见所闻呢?”
“窦娘岂是俗人?”
窦娘听到此话后便摇头笑了一笑,“不过是一个酒楼掌柜,所见所闻,也只是些家常小事。”
祝来月又问道:“难道窦娘此生就没遇见一件事或者一个人令你朝思暮想?”她的语气中显然很不相信这一点。
“自然是有的。”窦娘那双晦暗的眼睛此刻不知因为想起了什么而蒙上一层雾,“祝姑娘既然认我做朋友,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窦娘顿了顿,眉头一会儿蹙起、一会儿又舒展开,唇角时而带笑又时而不起波澜。好一会儿,她才接着说道:
“正如江湖中人所猜测的那般,我是七百年前便活着的人。”
祝来月自然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并不意外,倒是有种猜测被印证后的释然。
“这七百余年,我有过几个挚交好友,她、她们无一例外地先后离开了人世。”窦娘垂眸,唇角却扯出一丝微笑,“其实我极少同人交心。”
世人求长生,长生难,而做唯一一个长生之人,更难。
祝来月有些动容。
她无法想象眼前这位双目失明的酒楼掌柜究竟面对了几次痛彻心扉的死别,才换来如今平静的心境。
她忽然想到若是有一日,她的寿命也没了尽头,届时看着一个个亲近之人在自己眼前离去,这实在不是一种好的人生经历。
至少她不想经历这些。
祝来月觉得提起一个人的伤心事实在不太好:“窦娘若是不愿再说,我便不再问了。”
“其实那么些年都过去了,若是再没一个人可以诉说,恐怕连我都要忘了那些事。”窦娘的态度显得十分释然。
“那,窦娘可认识那位剑侠?”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祝来月终于问出了这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认得。”
“窦娘不问我指的是何人吗?”
天下剑侠没有一千也有一百个了,但窦娘回答地如此迅速,俨然是与那位剑侠太熟悉了。
“在我眼中,普天之下唯有她称得上剑侠二字。”
祝来月没想到能从向来平和、谦逊的窦娘口中能听到如此狂放、堪称傲慢的话来。
剑侠,剑之意,侠之骨,缺一不可。
祝来月虽不认同她的话,却也不免因她话语中流露的憧憬,而对那个七百年前英年早逝的剑侠心神往之。
“你与戚大侠是如何相识的?”
“机缘巧合罢了。她常来花间的事在江湖中本该是个秘密,她离开后,这个秘密反倒不胫而走。”
“所以如今凡是名门正派,皆在暗中庇护花间楼,是出于对前辈的敬仰么?”
“大抵是祝姑娘所说的这样。”
祝来月没再深究她与戚少雁之间的关系,想来,戚少雁此人在那个时代,无论是谁的心中,她都会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她沉默半晌,才从腰间取下残片,将其递给窦娘,供她抚摸辨别。
“窦娘可认得此物?”
残片如今只差很小的一部分便得以完整,它摸上去的质感也不同于其它的木制饰物,仅仅只需触碰一点,便可感受到从中传来的沁人肺腑的温暖。
窦娘接过残片的那一瞬间便露出了微笑,“果然如此。”
“果然?”祝来月不解道。
“是的,七百年来,我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现在我终于等到了。”
“这最后一部分的残片,果然在你的身上吗?”
窦娘又将残片递回给她,接着从衣袖中取出了准备多时,最后一块残片,将它置于桌上。
“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窦娘说着,将桌子上的残片往祝来月的方向推去,“现在物归原主了。”
“窦娘是从何处得到的?”祝来月手下残片,并不急于融合,而是询问窦娘关于它的一切。
“若是我说,这是一位神赠予我的,祝姑娘是否会觉得我糊涂了?”
窦娘提到“神”这个字眼时,祝来月不禁屏住了呼吸。
“窦娘可否细说?”
“我祖籍并非荣州人士,而是中原一带。那里如今已成一片荒芜了。二十五岁那年,因我迟迟不愿定亲,家中总是劝我,我听得烦闷,便常溜出家门。”
“有一日,我从外边归家,夜里总是辗转难眠,双目如同火燎般刺痛。痛得神志恍惚了许久,再清醒时,家中已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
说到此处,窦娘的眉头紧锁,像是极不愿意回忆这些事一般。
“细节处我已经忘了许多了,只记得那时我一心寻死,忽然出现了一位面目温柔的仙子似的人,她阻止了我自尽,给了我这一片残片。但代价是我的双眼和此后的人生。”
“她将我送来荣州,告诉我,此地位于一条极鼎盛的灵脉之髓部,此后我只能在荣州生活。”
“为什么是眼睛?你的家人……”祝来月犹豫着问道。
“那位神告诉我,我的眼睛是被一只凶兽的双目夺去,它将戾气所化的眼睛放入我的体内,控制了我的举止。所以我的亲人,其实……全部死于我手。”
“不,怎么会是因为你?是凶兽做的。”祝来月立刻反驳了她的想法,并且安慰道:“此事绝不是你的错,窦娘何必自责?”
窦娘看向她,若非双目失明,她还真想看看眼前这个女子的模样,“曾经也有一个人,与你有着同样的反应。”她的语气中带了些许怀念。
“那人一定对你很重要。”
“是的,她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窦娘又接着说道:“想必祝姑娘也已经明白那只凶兽是什么了。那位神用残片,并配合荣州城鼎盛的灵气,封住了我体内凶兽之眼,我虽失明,却有了平静的七百年生命。”
“我现在取走它,你岂非……”
得知残片对于窦娘的重要性之后,祝来月又犹豫不决,不知究竟该不该收下它了。
“祝姑娘何必替我忧心?若是有朝一日,凶兽被彻底诛灭,我自然也就自由了。”
“也就是说,只要我消灭了凶兽,你就不必再受凶兽之眼所扰?”
“不错,祝姑娘不妨大胆去试,我总是还能再撑些时日的。”
得到这个答复之后,祝来月才算彻底放下心来,将最后一块残片收入囊中。
“窦娘为我之友,且信得过我,我自然不会让你失望的。”祝来月坚定地说道。
“我自然相信祝姑娘,你是它的主人,七百年前,你就给过我一条命了。”窦娘微微笑着,她停顿片刻,又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
“窦娘但说无妨。”
“祝姑娘可认识聂家最新一代的传人,聂琴机?”
祝来月似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到聂琴机,意外地说了句:“算是有一面之缘,窦娘怎么突然提她?”
“我听闻万医之首、玲珑城聂家的大小姐是一位绝世天才,年仅十岁时便学会了世上顶尖的灵愈之术月中骞,可活死人、肉白骨。”
“窦娘真信世上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么?”祝来月忽然明白她在盘算些什么了。
谁知下一秒,窦娘所说的话却彻底推翻了她的猜测。
“我不认为人死可以复生。”
“那你为何……”
“可若是没死呢?”窦娘打断了她的话,反问道。
接下去,从窦娘口中说出的那句话,令祝来月瞳孔骤缩。
“戚少雁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