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三十年,金台县,石湾村。
正直仲春,即便日头已到正午,风里依旧带着点寒意。
乔元坐在后院的榆树下,随手紧了紧身上的麻布外衣,正一眼不错的紧盯着地面。
粗壮的榆树底下,一群头胸呈现深褐色,基部则为黑色的蚂蚁们,正在搬运她丢下的几粒米糠。
除此之外,在她的凳脚旁,还有一个用木板搭建起来的临时观察箱。
乔元拿着树枝的右手微动,在沙地上不断地记录着什么。
过了良久,她终是垂下右手,把头一仰,双目放空。
这群小黄家蚁不管是胸腹特征,还是他们的以信息素交流的习惯,都和她原来所在的世界别无二致。
生物的衍变并非一蹴而就,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会具有不同的特征,绝无可能出现像现在一样的物种平行演替。
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于她原来世界的历史之上。
乔元原本是现代昆虫研究员,偶然听说有人在雨林里发现了新的蝴蝶亚种,正当她着急去观察的时候,却在途中意外出了车祸,等醒过来时就成了这个朝代同名同姓的乔家二姐儿。
“二姐姐。”有叫喊声由远及近而来。
乔元回头,一个扎着童髻一身褐色麻布短衫的孩童正向她蹦跳着靠近。
“二姐姐,阿娘让我跟一你起去给爹爹他们送饭呢。”孩童还没她半腰高,及道她跟前了才脆生生地开口道。
乔元点了点头,随之起身。
乔家算不上富裕,算上堂屋总共也就两间房还是用茅草封的顶,厨房则是将就着搭在了堂屋和后院的拐角上,逼仄不说,容下两个成年人都算是勉强。
“阿娘,我来拿饭。”乔元绕过后院,对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妇人说道。
厨房里的妇人穿着半旧不新的粗布衣裳,在炊烟里尽显疲态。听到乔元来了,她急忙擦干手,将灶台上的一篮子烙饼递到乔元手里。
蓝色碎花的盖布底下,颜色金黄松软可口的烙饼正一个个乖巧地躺在篮子里。
周素仔细看了看乔元,再顺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关切的叮嘱道:“元姐儿,你身子刚好,把饭送过去给爹爹他们就早些回来。”
“好。”乔元应了一声,朝她笑了笑示意不必担心。随后小心地提着篮子,带着弟弟乔永言往田间走去。
石湾村的布局算得上简单,南边是农户们的房子,田垄则被开垦在村头以北。为了方便行走,农户们在村子的正中间修了条石子路,只要穿过它田地就到了。
春耕农忙,家家户户的男丁都扎根在了地里,田间地头到处都是来送饭的人。
正午的日头虽然不如夏天毒辣,但男人们总归是在地里劳作了一个早上,现下能休息的时候,大多三五成群的聚在树荫下。
只是今日却有些不同寻常。
路口的榆树下聚满了人,稍高些虬曲的树根上,端坐着一位老者。老者衣着朴素,瘦弱枯槁,深褐色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但唯独他的一双眼睛,依旧锐利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
站在他面前的高个汉子向老者行了一礼,而后道:“里正,我们也是没法子了才请了您来。去年大旱,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好容易今年能安定下来种上些麦子,却没曾想这地里到处长满了蚜子,现下种的麦子全被啃了,您可给发句话吧。”
有人附和道:“是啊,我今日在地里抓了一早上,可刚抓完的麦子,眨眼间又飞上了蚜子。”
“眼看着麦子要抽穗了,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要是今年秋收的田税交不上,我们整村人都脱不了干系。”
人群骚动起来,间或夹杂着女人的哭声,或是低泣或是哭嚎。
“静一静,大家都静一静。”老者双手抵着拐杖,从树根上站起,拿着拐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几下。
“乡亲们,我自是知道今年蚜子害的厉害。前些日,我来来回回去了县衙好几趟,终于得见知县一面,把这件事同他说了,只是……”
“只是什么?里正快快说罢。”有人急道。
老者叹了口气,道:“知县说了,不仅是我们石湾村,稍远些的梁村,汴水村也全都遭了害,若是只少我们的田税,别的村定有异议。倒不如该多少就多少,粮食不够就拿银钱来补。”
老者话一出,在场众人哗然。
“今年的丁税还没交,若是秋收的田税还要收现银,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我家田地本就不多,全靠秋收的麦子去交田税,这不是逼着我们一家去死吗!”
“狗官!他整日吃香喝辣,倒叫我们受这苦楚。”
身边的人拉了说话的男人一把,“你且小声些吧。”
男人义愤道:“我怕他什么,我爹娘早死了,家里而今只我一个,我今日非骂他不可。”
站在老者身边的高个汉子眉头紧皱,他再次向老者行了一礼道,“还请里正想想办法,救救石湾村吧。”
“为今之计,也只能各家各户出个人来,日夜不停在地里抓蚜子了。”
老者抬头看向身边的高个汉子,“伯石,此时可能交由你来办?”
高个汉子乔伯石点了点头。
他沉吟半刻,才转身对众人道:“既如此,每家出一个男丁,从今日戌时开始,每两个时辰轮一次,由我带着在地里捉蚜子。稍后我暂拟一份名单出来,届时还请叫到名字的乡亲准时到地里,劳烦诸位了。”
“也罢,这蚜子一日不除,我连觉都睡不好,还不如起来捉它!”
“正是,伯石,你且把我名字记上去。”
……
人群喧闹了一阵,渐渐散去,站在外围的乔元虽说听不真切,也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
她站在原地拧眉思索,大旱过后地里长了蚜子?
虽说她还不清楚这蚜子是什么昆虫,但在旱灾过后突然爆发,乔元心下有了几个备选答案。
“爹爹。”站在乔元身边的乔永言突然撒开牵着她的手,往乔满山所在的方向跑去。
“阿言,你怎么来了。”乔满山手握锄镐,刚从人堆里走出来。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指节里沾满了泥巴,见到儿子来了,粗粝的手掌放在旁边的枯草上擦了两下,这才俯身抱起儿子。
乔永言指了指还站在远处的乔元,“是二姐姐带我来的。”
他顺着儿子指的方向看去,一眼就见到了提着篮子的女儿。
暖风和煦拂过,乔满山眼里的乔元穿着水洗褪色的旧衣裳,因着前几天落水,女儿的身量显得单薄了些,巴掌大的小脸上点着一弯柳叶眉。明明该是娇弱的,可不知怎的,他倒是觉得女儿像是冬日里的蒲草,看上去柔弱无力,实际却带着一股子韧劲。
“二姐姐,你快过来吧。”乔永言朝着乔元挥手。
乔元依言,提着篮子走近二人道:“爹,阿娘让我送饭来了。”
乔满山顺手接过篮子,对乔元道:“元姐儿,现在日头毒,你身子还没好全,先带阿言回去吧。”
乔永言一听要让他走,忙趴在乔满山肩头闹起来。“我不我不,我还想和爹爹在一起,我也可以捉蚜子的。”
乔元本就对刚刚众人所说的蚜子起了浓厚的兴趣,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回家。
她道:“我身子刚好也想出来多走走,爹且让我陪着去地里罢。”
见儿子女儿都是这样的说法,乔满山也不再劝阻,带着两人往地里走去。
乔家的地离路口的榆树远上不少,过了半晌功夫,几人才到了地里。下田的垄上打着几块被磨平的石块,石面粗糙,上有深浅不一的刻痕,一看就是下了功夫才嵌到地里的。
石面上残留着不少污泥,乔满山抱着乔永言走在前面。想起女儿走不惯田路,乔满山回头伸手想去接她一把。不料却看到从前没人扶着不敢下地的女儿,三两下就跳到了田地上。
乔满山微有些愣神,他这女儿,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爹爹,怎么了?”乔元见乔满山有些怔忪的看着她,开口道。
“没事。”乔满山回过神来,转身朝着身后田地里弯腰的身影喊道:“老大,别管那些蚜子了,先过来吃饭吧。”
远处传来应答声,不一会儿,一个肌肤呈麦色的青年就从麦田后面走了出来。
乔满山掀起篮子一角,黄澄澄的饼顿时就伴着香气露了出来。
菜是新鲜挖的野菜,周素又额外混了点过年省下的菜油进去,虽比不上猪油,但好歹算是一点油水。面饼的皮也擀的极好,薄厚均匀,一口下去混合了野菜和面饼的香气,只要尝了就让人欲罢不能。
农人没那么多讲究,乔元瞧着父兄扯了点干草垫在腿肚子下,就这样大喇喇的坐在地里吃起了菜饼。
明明是极香的菜饼,两人却吃的没有滋味。
“爹,我们已经抓了三日蚜子了,可那数量非但不见少,我瞧着今日连种远些的菜地上都长出蚜子了。”大哥乔长平道。
乔满山嚼饼的速度慢下来,深深叹了口气,“我自是知道。”
今年时气不好,不知怎的刚开春地里就长满了蚜子,被蚜子吃过的麦苗极难抽穗,可就算他们日夜不眠不休地抓,也抓不完这害虫。乔满山为此事急的嘴上起了燎泡,已经几日没睡过整觉了。
“今日里正也说不出个办法,你伯石叔说,从今天起,一家出一个男丁,日夜不休到地里抓蚜子。”
……
后面的话乔元没再听,她趁着二人谈论的功夫,已经极快地沿着墒沟走了一圈。
地里的小麦已经分蘖,本该是满目青翠的小麦,此刻大都耷拉着叶片,像是被吸食干净了水分一般,显得异常萎靡。乔元凑近一看,只见小麦的茎叶上密密麻麻爬满了小米大小的黄绿色小虫。
饶是见惯了昆虫聚集场面的乔元,在见到眼前的这一堆积聚的小虫后,都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为了看的更清楚些,乔元就地蹲下,小心的扯了一片麦叶在眼前,开始仔细观察这一团黄绿色的小虫。这些小虫头部均有一对复眼和一对触角;胸部有三对腿,后腿发达;腹部膨大,末端有尾状突起。
确认无误,是蚜虫。
干旱对生态系统的影响较为复杂,但可以肯定的是,干旱过后温度重归适宜,农人为了怕植物缺水,故而供应充足的水分,才导致了潜藏了一季的蚜虫的爆发式增长。
按现代昆虫学来说,蚜虫属于半翅目蚜科,以吸食植物汁液为生。若同株植物上寄生过多,会导致植物生长受阻,叶片枯黄,严重时甚至会造成植物死亡。
这东西虽然处理起来不麻烦,但生长速度非常快,极端情况下出生五天就能孤雌繁殖。在研究院的时候,乔元就经常听到同幢楼农业科的研究员在抱怨地里又长蚜虫了,一茬接着一茬。
至于除掉蚜虫的方法……乔元皱眉略微思索,这个世界没有吡虫啉,想要彻底除掉这片蚜虫几乎不可能。
但若是放任这批蚜虫继续聚积在这里吸食小麦汁液,石湾村今年必定颗粒无收。
乔元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副消瘦的身躯,也罢,毕竟自己占了人家女儿的身体,总得想办法还上这个恩情。
从遍布蚜虫的地里起身,草堆上的乔家父子也已经囫囵吃完了菜饼。
心里有了主意,乔元同两人告别,提着篮子快步带着乔永言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