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进脑中正琢磨着怎样才能将这方子呈到州府,得以换取最大的利益。乔元的话让他从这般
思绪中挣脱出来道:“还有何事?”
乔元在来的途中,就已向里正打听过眼前这位知县了。
周进,大成二十四年上任金台县知县,喜奢靡好风月,任职多年毫无建树。
景朝的知县三年一考绩,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人理应在三年前就该被降职或是调离。可周进愣是平安无事的待到了第六年,想来也只有一个原因——背靠大树好乘凉。
乔元整理了说辞道:“这黄板制作虽简单,但挂法和密度都极有讲究,若是知县信得过,不如让小人接管此事,只肖七日,必定起效。届时若金台县的治蚜方略传扬开来,对知县而言,岂不是是大功一件。”
乔元这几句话倒是说道周进心坎里了,眼看百官考绩将近,若他今年再不拿出些功绩来应对巡查,怕是不好对上头交代。
“就凭你?”眼前这丫头虽说有点小聪明,但总归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周进眼带怀疑。
乔元耐着性子道:“师傅只将此法传于我一人,如今恩师仙逝,这世间再无第二人知晓如何发挥出黄板最大的效用。知县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石湾村的地头看看,石湾村蚜害已经去了一半,再过几日,便可正常农耕。”
“且有金台县做例,知县向州府呈交方子的时候,定然再无人敢质疑。”
乔元的话在周进脑海里描绘出了一个滔天大饼,告诉他只要这么做了,他就可以在治蚜害中获旁人难以企及的头等功勋,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周进神色明显动摇,乔元适时再补上一句,“春耕将过,若知县再犹豫,被他人抢了功劳,岂不是白白错失这大好良机。”
“你可有十足把握?”周进松口。
乔元深行一礼,“定然不负知县所托。”
“好。”周进立时道,“那本知县便命你全权掌管此间事宜。”说罢,他拍了拍手,不多时,从外间进来个端着盒子的仆役,打开盒子,码的整整齐齐的银锭显露在二人眼前。
乔元接粗略扫了一眼,至少有三十两。
周进道:“这些钱你先收着,若此事能成,本知县便赏你泼天富贵。”
乔元会意,很是上道,“那乔元便在此先行恭贺知县晋升之喜了。”
周进被乔元的话吹捧的飘飘然,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入主州中上任的样子了。他一改先前的嫌弃,面路和善道:“那你便先行告退吧,本知县等你的好消息。”
“大人,大人。”
乔元告退的话还未出口,从门口跌跌撞撞跑进来个人,语气张皇失措。
周进和乔元俱是一惊。
“何事如此惊慌!”周进厉声道。
来人吞咽了几次口水,这才顺着气把话说完,“禀知县,巡检司带人到门口了,说要擒了宋录事去。”
“什么?!”周进迅速从椅子上站起,直奔前院。
周进一走,厅里便只剩下乔元同几个侍候在旁仆役。左右今日的目的已经全数达到,乔元端着盒子,也跟着往前院走去。
经过长廊,再路过方才的花园,远远就听见大堂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江稷,你当这着县衙是街口市场,你说带走谁就带走谁吗!”周进言语里的怒气抑制不住。
“不过带走个录事,怎的知县大人还生气了。”听声音,接话的是个年轻男人,他嗓音慵懒低沉,话里话外丝毫不畏惧周进的权势。
摸不清男人什么来头,乔元不敢贸然上前,便只扒在侧边的屏风后,偷偷往前看了一眼。
乔元这个角度看不到男人的正脸,只能略看清他的衣饰和身行。
被称作江稷的男人正坐在周进下首,身穿青色公服,腰着黑色系带,头发被粗玉制的头冠简单束起,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累赘之物。
男人的仪态很是端正,可行事却是不羁,在乔元看来像是个矛盾体。
周进怒极反笑,讥讽道:“你莫不还以为你们临阳江氏权势滔天?我告诉你江稷,先不论你不过出身江氏旁支,你们江氏一族既已被天子惩处,你就在此地给我夹紧尾巴做人。”
“此言差矣。”江稷端起左手边的茶盏,微晃了晃。“临阳江氏是临阳江氏,我今日是以此地巡检使的身份而来,二者不冲突。”
“况且我提走宋录事,是实实在在掌握了些东西,不然今日哪敢进知县的门。”江稷喝了一口杯盏里的茶,笑着往后一倚。
江稷的淡然让周进面色更加难看。
月前金台县的巡检司换了领头人,据说是从京城来的,周进多方打听,才知对方是临阳江氏之后。
临阳江氏,起于乱世,累世公卿,门第高华,江氏先祖陪太祖东征西讨,得封越国公,享无上荣光。只可惜三年前朔州之战江氏对上夷狄战败,致使景朝损失城池十六座,天子震怒,将江氏主支削官夺爵,自此之后,江氏才慢慢沉寂下来,不复往日光彩。
不过毕竟大家在一地共事,周进还是客客气气的摆了席面延请对方。却不料对方不仅不领情,还在当日就抓了他手下一个办事的。
周进几次要人无果,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他和江稷的梁子也就是自那时结下的。
侍立在一旁的仆役很有眼力的换上新的茶水,再躬身在周进一旁扇风,这才让周进被怒火冲昏的头脑平复下来。
周进冷哼一声,坐上主位,“你既说宋录事犯了事,那敢问他所犯何事?”
江稷像是早就料到周进会如此说一般,他道:“宋录事犯的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知县若是想知道,不如和我同去巡检司?”
乔元猫在屏风后头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听到这话眉头一皱,这人说话也未免太过嚣张了些。
周进知道江稷没那么好应付,再三隐忍道:“宋录事隶属于县衙,若出了什么事那也理当由我先行审问,劳动不到你们巡检司。”
江稷摇了摇头,唇角带了一丝讥讽,“此事本该由知县出面,只不过我等了这些时日,知县都没发现宋录事的作为,那便只好由我们巡检司先行带走审问了。”
周进总共同他不过打过几次交道,没想到此人竟如此难缠。
将茶盏里的茶水喝尽,江稷对身后人道:“行了,去请宋录事出来罢,别白白耽误了功夫。”
“是。”有人领命而去。
“江稷!你敢!”周进目眦欲裂。
江稷却是丝毫不在意,示意带过来的人直接去县衙后院抓人。
周进忙派人去拦,但县衙内的属吏,又哪里打的过天天在刀尖上抓捕贼犯的巡检司。
属吏被隔开,不过多时,一位垂垂老矣的录事就被带了出来。
趁着没人注意,乔元探头看了看。录事面上饱经风霜,一头白发,低头唯唯诺诺地走在前头,怎么看都不像是犯了事的人。
领命而去的邹尧推搡着宋录事到江稷面前,道:“禀巡检使,人已带到。”
听闻此言,周进已是再也不能忍下去,他将杯盏直接砸到江稷脚下,“无故带走朝廷官员,江稷,你可知这是何重罪!”
杯盏破裂,杯中的水渍溅湿了江稷的下摆。下摆晕上一片深绿色,瞧着和他很不登对。
江稷眉心动了动,将身子往前倾了些,看着周进道:“若我有罪,那也是知州说了算,就不劳知县费心了。”
说罢,他掂量掂量握在手里的茶盏,瞬间发力往周进所在的方向砸去。
在金台县向来只有周进砸别人的份,见茶盏往自己所在的方向飞来,周进顿时被吓的立住不动,只一味的闭起眼,用手挡在身前。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周进只听得侧身后传来屏风倒塌和茶盏碎地的声音。
躲在屏风后的乔元,正一心猫在后头偷听二人说话,却不料引火上身。屏风被茶盏一砸,瞬时倾倒在她的身上。躲闪不及,她的半个身子都被压在屏风下,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在场众人,连周进都被江稷方才的举动吓的有些发懵,谁都不知道这里还躲了一个人。
没人敢上前扶她,乔元只得用力推动压在身上的屏风,从里头慢慢挪出来。
有脚步声朝她这边而来,不过一会儿功夫,她的面前就横了一双墨靴。江稷低沉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有只狸奴猫在这儿偷听了许久,周知县,你该管管你县衙里的人了。”
这茶盏明明就是对周进方才砸他行为的报复,乔元知道这是江稷拿她杀鸡儆猴呢。
她今日应对了傅德清的羞辱,又毫无尊严的讨好周进,心里本就窝了火,好端端的被江稷砸成这样,乔元抬眼的时候没有压制情绪,杏眼圆瞪,满脸怒容。
这点子愤怒,待看清男人的面容后,瞬间消失无踪。不过瞬息,乔元马上低头,尽量不让江稷看清自己的样子。
江稷敏锐的察觉到少女的情绪变化,他道:“你我可曾见过?”
“不曾。”乔元回答的很是果断。
“是吗?”见少女明显的躲避,江稷笑的意味深长。
他不再拘泥于此,重新走回周进面前道:“今日便如此罢,宋录事便由我巡检司带走了,他日待宋录事认罪,我们巡检司自会将案情呈于知县。”
江稷打了个手势,巡检司的人来的快,去的也快,眨眼间就带着宋录事走的无影无踪,余下一地碎瓷片和一个倒下的屏风。
回过神来的周进气的骂了好几声娘,却最终无法,只得叫人进来收拾烂摊子。
艰难从屏风下挪出来的乔元,此刻坐在地上,努力抑制住狂跳的心脏,好叫人看不出端倪。
居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