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唐鸢不理解,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酗酒,这种东西明明喝起来又辣又苦,喝醉了还会伴随着头痛和呕吐,身上的味道也是臭臭的,完全是一种对自我的折磨。
后来她就有些理解了。社会给每个人规定了一种合适的身份和应有的表现,即便你不喜欢,在清醒的状态下,就不得不扮演别人希望你扮演的角色。
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身不由己。
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我们的社会文化才会打开那个调适的窗口,允许你稍稍偏离轨道,做一些放纵的事。这并不是源自酒精的麻痹,在所谓“醉了”的状态下作出的事也并不是全无理智。
相反,它更加直白更加真实。
唐鸢毫无形象地躺在沙发上,007乖觉地将脑袋凑过来给她抱。伴随着唐鸢有一搭没一搭梳毛的动作,狗子发出哼哼唧唧的怪叫。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视屏幕闪烁的画面将屋里笼出一些变幻的光。唐鸢没看电视,而是睁着乌亮的眼睛看着厨房。他不知道在煮什么东西,里面的锅碗瓢盆叮叮咣咣地响。
不知过了多久,许逍端着透明玻璃碗出来。唐鸢看到他脚上穿着的白色拖鞋心里莫名有些酸酸的,她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呢?
“醒酒的,喝了去睡。”许逍耐心。
唐鸢直接将头扭到一边,也不说话,她很少将自己不满的情绪表达地这么直接。许逍被她的动作气笑了,不明白她今天怎么这么别扭:
“怎么了。”
唐鸢仍旧没理他,做了一个扭头的假动作,将整个身子都往沙发里面缩,用肢体语言表达着自己抗议的情绪。
许逍将碗搁在桌上,用脚点点007毛茸茸的屁股,狗子很委屈地呜咽两声还是跑远了。他捏着唐鸢的胳膊将人翻过来,面向自己,眉毛微拧起来,显得有些严肃。
“别碰我。”
不知是酒意上来了,还是她气昏了头,整张脸都变得生动起来,脸颊粉扑扑的。
“到底怎么了,要死也得让我死个明…”
唐鸢在那个死字刚出的时候就伸手捂上他的嘴,秀眉蹙起像个炸毛的猫。
许逍就笑起来,唐鸢没理他,手指在屏幕上胡乱戳。许逍看到她的手机聊天界面停留在【你也好好吃饭】便再无下文。
他瞬间就明白了,今天发生了很多事,他白天心情很糟……
许逍掏出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敲:【今天不想吃东西,心情不好】
唐鸢回头看他一眼,看到他眉眼间有一种她从没见过的疲惫感:【为什么】
【今天发现的遗骸是我叔叔的,他和我爸都是警察…】
许逍手指再也敲不下一个字,眼里是浓郁到化不开的失落和悲伤。
唐鸢忽然伸手揽住他的脖子,将自己的怀抱借给他,轻柔地糅着他的脑袋:
“他一定是个很好的警察。”
许逍闷哼了一声,肩膀轻轻耸动。
脆弱并不是女人专有的情绪,在几十万年以前,人类刚刚离开树冠,双脚踩在土地上的时候,因为过于脆弱不得不选择协作的方式。单独一个人,无论他是最好的猎手,或是最优秀的寻食者,都不可能在残酷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我们需要脆弱,生命的必然脆弱和彼此需要让我们联结在一起。
然而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后,很多人已经遗忘了我们的祖先是如何生存下来,傲慢地以为,在这个生产力足够强大的时代,单凭自己就可以走到上帝那里去。
“把他的故事讲给我听。”
只要有人记得,生命就还活着。唐鸢在许逍的额头落下一个凉凉的吻。
初中即将毕业的时候,许逍和人打了一架,影响很坏,学校要开除他。
“你是怎么带班的?能带出这种在当着全校师生殴打老师的学生,尊师重道的校训是摆设吗!我们一中绝不允许有这样的学生存在!”校长将办公桌拍的啪啪响。
许逍站在旁边,神色却很平静,透过办公室巨大的窗户,他可以看见外面的云缓缓流动。
“您别生气,这件事情确实是学生莽撞。但要是您真的将人给开除,这个孩子以后就毁了。整个江临市,哪所学校会要一个被我们一中开除的孩子?”
许逍的班主任周国粱苦口婆心地劝,他本来已经退休了,是被学校返聘回来的,近五十载教书生涯带过的学生遍布天下,在一中向来受人尊敬。
现在,却为一个叛逆的学生折下腰。
“周老!我以为你这把年纪是明事理的!要是寻常的,道个歉做检查也就算了。”校长气得满面通红,指着许逍的鼻子骂:“你看看他选的时候!那是全市优秀教师的表彰大会,那么多领导和记者,他就敢把我们一中的优秀教师按在地上揍,让我们一中成了整个江临的笑话!”
校长呼吸急促,不想再骂就要往外走,却被周粱揽住:
“校长,许逍做的确实不对,但我觉得应该是有原因的,这孩子我带了三年,他本性不坏。你这么会毁了他。”
校长不想再听,两人纠缠之间,周国梁被他推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在许逍扶住了他:
“周老师,别说了,我自愿退学。”
许逍平静的开口,校长和周国梁都愣住了。
“你听见了吧!周老,这样的学生值得吗?他到现在还没有一点认错的态度!”校长说罢摔门而出。
周国梁头上冒了不少冷汗,还想追出去说些什么,却发现许逍还扶着他,不由心里苦涩,他叹着气将许逍的手拨开:
“孩子,你太让老师失望了。你知不知道,读书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现在嗤之以鼻的受教机会,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
许逍被处理这么久以来,他从来都是这副毫无波澜的样子,无论是教导主任,还是校长室他没有哪一刻是觉得羞愧难当的,但现在,面对这个身形瘦弱佝偻的老头,他却第一次有了如此深刻的负罪感。
“老师…对不起。”
周国梁不住地喘着粗气,一副恨铁不成钢又怒其不争的样子:
“你别再叫我老师,我教不起你这样的学生。”说完,便颤巍巍离开了办公室仿佛被人抽掉了骨头。
一下子安静下来,许逍倒有些不太习惯,他推开门要走,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大汉站在门口。这汉子胡子拉碴的,看着有些潦草。
他在看见许逍的一瞬就很自然地将粗粝的手掌按在他头上使劲揉了揉:
“臭小子,长本事了,敢在学校打老师?”语气里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带着笑意。
“张叔,你怎么来了。”许逍将对方的手扒开,径直朝前走。
张敬宁身长腿长,一把就将许逍捞回来,反钳住他的胳膊:
“你爸出任务了,这周都回不来,我不来谁来?你们爷俩还挺像的,都不敢给你姑说,只能让我来学校挨老师训呗!”
许逍在学校闹的这事,许家两个爷都没给许芬华说,她最是个护犊子的。
许逍不想姑姑替自己找关系周旋,毕竟打人就是打了,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打人的时候就没想过逃避惩罚。而许爸纯粹是想等着他出任务回来给儿子狠狠来上一顿七匹狼,许芬华要是在,他还没抽呢,那边就该嚎啕大哭了,惹得他窝火。
“不用挨骂了,处理结果下来了。我退学。”许逍被张敬宁反手钳住很是狼狈,嘴巴倒是硬的像牛皮鞋底。
“退学?你小子成绩那么好…你不是以后要当飞行员开战斗机吗?哪个部队会要一个初中就辍学的混子?叔知道你不是那种坏小子,你打人一定有你的道理。你要是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叔也不问。”
张敬宁松开许逍,声音温厚。
“不开了。”许逍挺直脊背,喉咙上下动了动:“我打了人,该受罚。”
张敬宁愣了半响,才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敢做就要敢当!走,跟叔打电动去,最近我又上分了,好几个电玩城都不给我币了,没劲…”
许逍紧绷的身体渐渐在她的安抚下放松下来。唐鸢很有耐心,她知道有些记忆太过沉重。许逍不想说,她便不追问。只是抱着他,两人共同拥有这方小小的沙发,时间在这一刻停下,不再向前。
“他叫张敬宁,是个很好的警察。”
过了好久好久,许逍终于开口。他想,那个人的故事应该被更多人知道。
许逍想起那个又闷又热的夏天,太阳几乎要将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一起蒸发掉。他被许爸丢去工地当小工,整个人晒的皮肤黢黑,只有张敬宁会时不时来看他。
不是去电动城,就是去吃冰……
张敬宁快四十了,还是个光棍,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有一个老娘,还生病死了,从此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他在警队里有个外号叫“怪张飞”,因着办案子心细,抓犯人胆儿大。
他和许爸处的最好,好到能穿一条裤衩子。但鲜少有人知道,这两人以前在警校时,可是死对头,干什么都要比个第一,谁也不服谁。直到毕业后分到同一个单位,开始将后背交给彼此。
“他们两个人一块出任务,抓捕一个毒枭,却中了埋伏。我爸在田里头找到了……身首分离…头吊在玉米杆上,是法医给缝上的。张叔,是今天找到的,骨头上有劈砍的伤痕,还有腐蚀的痕迹…他在那里躺了很多年,没人找到他……”
唐鸢听出了许逍平静语气下极力压抑的悲伤。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那些牺牲,那些惨烈的死亡离她并不远,她是一个外科医生,每天都在面对死亡。
有一段时间,她曾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坦然接受生离死别。但到现在她才发觉,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我们只不过是在漫长的成长中,学会了对别人的痛苦冷眼旁观,假装自己已经是个坦然豁达的大人。
但人天然有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她们会下意识逃避那些伤害和疼痛,牢牢抓住生命中珍贵的缘分,不舍得让他们被夺走。
唐鸢搂紧了许逍,轻声: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我会亲手抓住他,这是我当警察的目的。”
仇恨在心底蔓延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会控制你的生命,将你带去未知的深渊。
为此,他放弃了从小成为战斗机飞行员的梦想,放弃了那个已经得到的机会,继承父亲的警号,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那是一条命定之路。
唐鸢忽然心慌起来,她被恐惧和某种莫名的忐忑情绪揪住,闷声:
“许逍,你要活着。”
许逍没有回答,只是用更大的劲环住她。
“我很贪心,也很自私。如果你死了…我不会做你的遗孀……”
唐鸢从小就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一旦知道什么东西是不牢靠的,极易消散的,她总会选择做那个先放手的人。
夜凉如水,电视剧播着冗长的广告,不知播送了多少条。唐鸢听见许逍认真说了一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