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琢光看着「李琢光」背着陈戊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拐角处,轻声说:“没看什么。”
她低下头,自己的影子已恢复正常,做着与自己一样的姿势,摆着与自己一样的表情。
是有两个李琢光的,而另一个很聪明地发现自己存在于「城市」内部而非现实,并且发现「城市」的弱点就在内部,而「她」则是唯一能突破这一点的人。
「她」成功地解救了被困在「城市」内部的「陈戊」,在找到办法逃出来之后,知道同一时空下不能有两个相同的人存在,便甘愿赴死。
也许是这个「她」因为没有π+激素干扰才能发现这一切。
这一发现给李琢光打了强心针。
——不管是否在现实中,只要周遭是由死物异种构建的,她就一定能发现。
李琢光唯一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李琢光」会知道她们之间存在时间差,而且是半小时。
而且像这种和时间错流挂上钩的……给李琢光一种世界可能会崩塌的感觉。
但「城市」内部的一切,或许只能随着「李琢光」的死亡而埋入地底了。
另一边,陈戊忽然回过神般“哇”了一声,将李琢光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后,他腼腆笑道:“我刚刚感觉一下身体暖和很多。”
芮礼附和道:“陈戊的体温升回三十七点五摄氏度。
“还有,你的尸体也不见了。”
说起李琢光的尸体,陈戊的脸色又僵住了,他转头,那放着李琢光尸身的墙角被青苔覆盖。
看那绿色的起伏,底下似乎什么都没有。
陈戊往墙角走了几步,语气复杂,又似遗憾又似庆幸:“我以为李队为了救我死了,还好不是。”
他没以为错,是有一个李琢光为了救陈戊死了。
半小时前送来了陈戊的身体,半小时后在李琢光眼皮子底下拯救了陈戊的——
灵魂?大概吧。
李琢光不太相信灵魂说,她一直觉得生物电能拍到的半透明生命应该是某个种族。
“既然陈戊的神智被完全找回,那么这里的死物异种应该是死干净了。”
李琢光没有搭陈戊的话,她脚下的青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呼吸间就沾满了整片地面与墙壁。
在要不要清理青苔异种的选项里犹豫一秒,李琢光最终决定不要。
她现在非常确信青苔是克制城市异种的存在,因为在青苔最干净的地方,就是女神像接受祭祀的地方。
青苔滋生的必要条件是潮湿和阴暗,这里的空气本身就高湿度,之前矿泉水滞销,她刚开始没多想。
看到房间里那本日记在生火以后戛然而止,以及那个房间幻境里一直在渲染青苔怕火……
她也就明白了。
再加上那个刚扔下就被吃得差不多的衍生异种,既然伪人是城市的爪牙,那么它们只在这一层出现也有了原因。
因为青苔会威胁伪人的存在,所以伪人会说她们的族人无端失踪。
不过现在尽管城市异种的标志物女神像被打散,她仍无法靠自身断定它是不是死绝了。
所以暂且留青苔一命。
回去得打个报告,说明一下情况。
李琢光开始在脑子里打腹稿,和柳一、陈戊一起,把碎裂的女神像一块块分开放好。
离开时,她顺口对陈戊说:“对了,回去以后你记得提醒我,让我跟你去一趟中心图书馆。”
“中心图书馆?”陈戊声音中透露着不解,“李队,你要查什么资料吗?你不用亲自跑一趟,我都可以帮你查好。”
李琢光走路的动作一顿:“你自己说你在中心图书馆不存在的七楼读到了阿涞族的资料,你忘了?”
是忘了,还是……
李琢光眯起眼睛,她的手再次扣住腕带枪,柳一也伸长触手,横在陈戊的咽喉前。
陈戊察觉到李琢光的动作,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李队,七楼的事是真的,但我不记得和你说过。”
“我问你。”李琢光抬脚让青苔把脚底的地板补齐,“你从进入城市以后还记得什么?”
陈戊敛眸沉思:“我记得我们一起探索商业街和居民楼,然后在下楼的时候我被打晕了。”
又被影响记忆了。
看来她要去图书馆七楼的计划还得靠自己记住。
说不准还没发现的死物异种就让陈戊忘了。
——这也是她想不通的地方。
对于死物异种的背后黑手,那人的态度明显是要隐藏死物异种,以至于「地质研究所」的幻境里会告诉她,最后所有生物都会灭绝。
而作为唯一能不借助外力而发现死物异种的李琢光,自然是要被幕后黑手追杀的。
可不管是「地质研究所」还是「青苔城市」,李琢光都没有感受到多大的生命威胁。
相反,冥冥之中还有一股力量在帮助她了解这一切。
她能够感受到两次任务都是被安排的。
那个让她去地质研究所的高层她并不知道是谁。
以前经常会有这种任务出现,但为了避免高层与淸剿队拉帮结派、替高层清除龌龊证据,这一类任务安排对双方都是匿名且随机的。
而且芮礼特意提过,这一系统在建立时她有参与建设,高层在布置任务时,只能选择队伍等级,并且曾经接过任务的队伍几率会大大下降。
如果能确定这个匿名高层与死物异种有关的话,或许李琢光有办法能和霍总指一起找出是谁。
有两方力量在较量,李琢光就是维持它们平衡的砝码。
至少其中一方不会是霍听潮,因为霍总指才刚意识到死物异种的存在。
还能有谁呢?
还是线索太少了。
希望下一次,她能去一个……
李琢光一边下楼梯一边思索,问题却在她的脑海中越飘越远,在最后一个字也忘记之前,耳麦里的芮礼突然打了个喷嚏。
观千剑念叨着你把空调温度开太低了,看吧,果然感冒了。
芮礼鼻音重重地嗯了一声。
对,希望下一次,她能去一个和平的、可交流生命存在的地方执行任务。
如果有可交流的生命存在,也许她能从生命的历史中套出更多信息。
现在她得每天睡前把重要事项在脑子里整理一遍。
否则万一有没发现的死物异种在身边,记在纸上也不靠谱。
出了研究所,她们才看到月光下的城市被青苔铺满,每一脚踩下去都能挤出浅绿色的汁水。
“小心,别摔跤。”
李琢光让柳一使用了异能,他能感知到目前周围只有陈戊一个异能使用者。
谨慎起见,身体上还是少接触青苔为妙。
三人徒步走出城市,在干净的地面上,她们用火焰枪把身体上上下下都烧了一遍,还让芮礼给她们扫描,确认一颗苔种都没有。
陈戊吸吸鼻子,看着柳一有些焦意的触手说:“我感觉有点饿了。”
柳一冷漠脸,用触手把陈戊推远了一些,再卷起来,窝到后座。
陈戊开车,李琢光在终端上写报告,不理睬柳一开启话题的尝试。
柳一无聊地用触手提着后备箱里的箱子,抬起来、放下去。
芮礼的声音自车上广播里响起:“柳一挺好的,现在大家还有伴奏了。”
“声音轻一点。”
因为芮礼突然出声,李琢光手上一抖,把「衍生异种」打成「伴奏异种」,她把打出的错字删除,扭头警告了柳一一句。
柳一把箱子放下,两个触手尖尖对准点点,低声说:“对不起。”
山地车是磁悬浮技术,车的速度很快,她们到达飞船不过用了两分钟。
观千剑和昙起云出来帮她们搬碎片,每一块碎片都分在不同的羁押室里放着。
“李队,这是你的东西吗?”
羁押室的大门解离成彩色的信号条,逐渐变得透明,李琢光从中走出,看到陈戊捧着一个打开的箱子走过来。
他举起手里的东西。
待李琢光看清以后,她差点控制不住表情。
一根黑色的橡皮筋,从上面垂下两颗黄色的星星。
芮礼正好抱着一包碎片从旁边经过:“咦,这根头绳你找到啦?”
她眯着眼睛笑:“可惜了你刚剪的长发。”
李琢光深深地看了一眼芮礼,接过橡皮筋,戴到手腕上:“没关系,头发可以再留。”
她晃晃手腕:“但是芮副队的黑历史只有一个!”
芮礼:“……”
她看着李琢光贱兮兮做鬼脸跑远,无奈喊道:“你跑慢点儿!”
*
瑰丽的粉色黄昏燃烧着城市的边界,城市中央最高大的钟表建筑圆形玻璃上恰好容纳着一轮正在下落的红色恒星。
分针咔哒一下,与时针合并成一条直线,正好把恒星从中间割开一半。
男人背后按着一个有他上半身一样大的发条,材质如纸一样的麻花辫搭在胸前,他站在钟楼的数字二之后,单片眼镜中映着缩小版的落日。
他的瞳孔是一只齿轮,这两只齿轮正在他的眼眶里漫无目的地周巡,在城市的屋顶上俯瞰。
他张开嘴巴,露出黑色描边的牙齿,声音嘶哑难听:“我现在的确知道为什么你要选择她了。”
他身边空无一人,却从不知何处传出雌雄莫辨的声音。
“她是一个很好的孩子,对吗?”
男人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手杖上镶着的粉色宝石熠熠生光:“我只是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要送她们两个异种。
“原本她们都将在睡梦中死亡,没有痛苦,也不需要痛苦。”
“你知道犹大之窗[注]吗?”那声音说,似笑非笑,“我能看到她们,她们看不到我。
“在窗里的人都是有罪的,罪人理应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一切。”
男人盯着虚空某一点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将目光转回城市,冷哼一声,似笑非笑。
“但愿如此。”
*
霍总指把李琢光提交的报告看了两遍,李琢光也在翻阅霍总指给她的实验资料。
实验很顺利,因为霍总指清理出一间全新的实验室,所有设备都从另外的设备公司秘密买来。
果然那些设备中没有死物异种,激素抑制手环平稳运行,研究员注意着不使用异能,她们至今都没有忘记。
李琢光才出去一周,实验进度已突飞猛进。
等她们下次出任务,就差不多能用上真正管用的激素影响屏蔽器了。
霍总指放下文件,揉捏太阳穴:“你觉得上一次给你布置任务的高层可能有问题?”
“这只是我的猜测。”李琢光说,“我认为所有的巧合都是人为。”她微微侧身,从桌上探出身,“您有什么办法能知道她们的任务布置历史吗?”
霍总指端起茶杯轻酌一口,她很快明白了李琢光的用意:“应该可以,不过需要芮礼的帮忙。”
李琢光捏紧手指,虚拟屏幕上被她按出一圈波纹,莫名的犹疑与恐惧涌上心头。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霍总指直直望向李琢光的眼底:“有什么顾虑吗?”
她的声音低沉有力,眼神淡漠锐利,浑身散发出威严的气场,叫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臣服。
她似乎并不期望等到李琢光的回答,自顾自说道:“丁柠我审过了,她保留的理智并不多,更多时候都是在说疯话。
“地质研究所当初到底出了什么事,目前还不得而知。但是芮礼和你一起长大,你对她的了解必然高过丁柠。”
她往后一靠,身后的窗帘徐徐拉开,天光撒入。
霍总指站起身,李琢光也跟着站起来。
霍总指走到窗前,双手抱臂看向窗外来来去去的无人机快递,日光将她人生生分成两半。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因为丁柠说了什么话就对芮礼有偏见。”
霍总指回过头,她整个人背光站着,唯有一双眼睛明亮。
李琢光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拢。
她当然信任芮礼。
可她信任的是十岁时亲手做发绳送给她的芮礼,是二十四岁时把她从空酒瓶里拽出来,对她的自暴自弃破口大骂的芮礼。
现在,她甚至都不知道芮礼究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