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一章
王大林回到医院已是中午时分。倪潇儒远远地便已看见王院长,他随即迎了出去,口中叫道:“王院长。”
俩人招呼过后,王大林说:“没想着你真的今天就能来,这样太好了。”
倪潇儒说:“既已说定,何必还要拖泥带水的。昨天一回医院便和吕院长说这事,后又和家里说了,我爸极是赞成。”
王大林说:“这样更好了,有家里人的理解,一个人做起事来将会更自信,更充实。家里都安排停当了?”
倪潇儒说:“家里没事,本来就不用我操什么心的。”
其实王大林问的是倪潇儒自己那个小家庭的事情。王大林一边点头,一边拍拍手中的包说道:“你看我带的是啥?那是你的…档案呢!”
倪潇儒“啊”了一声,说:“有这样的快?”
王大林说:“是啊,是快了一点,不过现在已是什么形势?换作早些年,要办这事恐怕不比登天容易,你既犯在她的手里,岂会轻饶了你的?”
倪潇儒说:“我被她拿捏个好苦,吊在半空上下不得的。”
王大林笑着说:“这种人不肖去说她,她自己作下的事情自然要由她自己去承担的,我们只顾做自己的事去。”
王大林说得不错,没过多久,那韩院长便被免去了所有职务。这真是:“从前多少事,过去一场空。《名贤集》”但组织上并未对其深究,亦未处分,不过是让贤于人而已,仍让她回妇产科去干她的老本行。对于削官一事,她逢人便说:“无官一身轻。”可是她哪里还能摆正位子的?那心里不管白天黑夜的都在纠结这事。唐朝诗僧灵澈禅师有诗云:“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要有第一等的修养的人方有这第一等的心境,象韩院长这样的人非但丝毫不得轻松,反而背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回妇产科,她原本大可以重拾师父当年传授的技艺,可惜这么多年里只热衷“运动”,一心整人,那技艺早已久违荒疏,再加之对那些新仪器,新理论又是一窍不通。回到妇产科后,那些刚从护校毕业又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子,才不管你以前如何风光得意什么的,一点不给她面子,不是嫌她不懂业务,就是嫌她不会做事,反还碍手碍脚。她可是□□惯了的,哪里受得住遭人白眼,被人驱来撵去的使唤,不下几月,便已满头花白,弓背弯腰,看上去还不如原先食堂烧饭的老婆婆精神。本来都可以退休了,可是现在却不得不得再熬上个几年呢!说起这事又是“人算不如天算。”当年她利用手中的权力和人脉网络,轻轻松松地给自己弄回一个副高职称。而今她却成了整个医院职称最高,医技最低的人。自古道:“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明?冯梦龙?《警示通言》”如今的韩院长真正是跌在这个“尽”字里。小说《桃花扇》中说道:“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佛学上也有一句名言:“崇高必致堕落,积聚必有消散。”王大林和医院的人,看着她连连升官,看着她宾客盈门,看着她从局长的高位上摔下来。她是从妇产科走出去的,如今不得不又回进去,可是她无论如何都回不到那个原点上了。不过这事与王大林毫无干系,他才不屑于背后谗言呢!曾文公有言:“榛棘不除,则兰蕙减色,害马不去,则骐骥气短。”人如何作为,究竟难脱公理的昭彰,害人者难免害己。
王大林接着说:“哦,吃了饭后,我带你去住的地方看一看。这吃穿住行先得有个着落,否则没法做事。”
两人吃了饭便去一同过去。王大林说:“昨天晚上就与房东说定,她与我多少还拈亲带故,所以那房租也便宜一截。又见有多余的家具搁着,就央她搬过几样,帮着布置一下,不知你看了是否合意?”
不知不觉中便已到了房东大姐的小店门口,房东大姐一边带他们两人到房间里,一边介绍说:“这一间最好,是后面建起来的,独梯独户很安静的,同时又安全。”楼道有两扇门,向外的门挨着大院的门,坐在小店里有谁进出一目了然。一扇通院子,若关上就是独门独户。
房间蛮方正的,是独室独卫的那种,还配齐了家具,看去很适意。离医院又近,就是走路也不过十来分钟。房东大姐因与王大林有一层亲戚关系,所以就特别热情,说:“若今晚想住下,那被子铺盖全有的,反正呀,放着也用不完。我知道你们当医生的爱干净,拿新的给你就是了。”
倪潇儒赶紧摆手说:“不用不用,这怎么好意思。”
王大林笑着说:“潇儒,我看这倒是好的,省得大老远的从家里驮过来。”
房东大姐说:“不用客气的,等会儿我拿出来晒一晒再给你铺上。这以后呀…需要什么就尽管说,家里开着小店,吃的用的都有的。”
倪潇儒叠声称谢。对房子也连称满意。不过他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可惜没有热水器,不然就和家里一样了。”
房东大姐稍楞了一下后赶紧说道:“哦,这个…有的有的,明天就给你装一个。我自己家里也刚刚装了一个,蛮好用的。”
倪潇儒一边称谢一边说:“不过,这钱得由我出。”
房东大姐故作生气的说:“不行不行,这事你就别管了,明天保准让你用上热水。今天你就到我家一楼卫生间洗好了。”
倪潇儒还想坚持,王大林笑着居中说道:“哎,我看还是听房东大姐的吧!”
接着,王大林想到什么似的,叮咛说:“哦,还有,这房子是以医院名义租下的,平时不要提起就是了。”
倪潇儒点头应承。说道:“又让你为难了。”他想一想后接着说道:“王院长,你为我的工作费了不少心思,说那些客气话恐是多余的,我心里念着就是了。只是我来医院后,你不要时时提及我,看去应与其他医生一般无二才好,何必白白的去招惹一些口舌来,还是让我默默地做事为好。”
王大林听后说道:“说的极是,在红会医院已有过一回教训了。”
两人回到医院,王大林便带他去了中医科,稍事介绍后又吩咐安排坐诊之处。停当之后他便离开了。对王院长的知遇之恩,倪潇儒自感无以为报,从此惟有专心医务才是。他去领了器械衣帽之类的物品,回到中医科,开始正式坐堂接诊。时值冬季,虽不太冷,但天黑得早,到下班时,他一想路远车挤就懒得回去,给家里打过电话后就真的住在了房东那儿。
自到开发区医院后,那是倪潇儒最舒畅、最充实的时候。诸葛亮在《诫子书》中说:“非学无以广才,非静无以成学。”这里没人打扰,亦无杂务,可以专心研究那些古方医书,夜阑人静而全然不知。正如古诗所言:“闲坐小窗读古今,不知春去几多时。”几乎天天都要到午夜,为了不影响第二天的工作,他只好用闹钟来提醒自己。这段时间成为他业务精进的黄金时段。等到了周未才回去,有时碰上难缠的病症,要翻书查资料,或是要动手研究配方,那就干脆往家里打个电话,连星期日都不回去。他把原来自家的那些熬药制药的用具全搬了过来。像辗轮辗槽,切刀研砵和蒸馏器。这些东西都是爸爸以前在厂里的时候,一件件的制作起来,用的全是不锈钢材料,很管用。还有像天平,捣臼、电炉连同那些瓶瓶罐罐之类的,反正统统搬了过来,放个到处都是。家里的人总想他能回去,特别是他妈妈,总怕儿子在外吃不好,又催着把衣服之类的拿回家洗,就像念中医大时一般,现在还多一重担心,怕被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勾了去。到时自己受气,儿子受委屈,瑞元么也跟着受苦。
倪潇儒不回去的时候,就由妹妹潇佚去接瑞元。潇佚自己的女儿叫瑞瀅,比瑞元小三岁光景,正好是一对玩伴。潇佚便带上瑞元瑞瀅外出游玩。可是对于瑞元来说,姑姑带着出去玩,虽也很开心,但姑姑拘管得紧,这个不能碰,那个不能玩,总没和爸爸出来玩时那般的舒畅尽兴,因而总巴望着爸爸回来带着去玩。
倪潇儒妈妈兴许是年岁大些的缘故,等儿子潇儒回家时总唠叨个不停,在她看来,现在儿子啥都不缺,就欠一个家。这事情比什么都急,瑞元一日日的大了,以后更不好办。有时十天半月的碰不上儿子,心里急个慌,就唠叨女儿,甚至有些嗔怪潇佚,说她不把哥哥的事放在心上,直把那潇佚弄个哭笑不得。一次潇儒回家,潇佚便把哥哥拉到一边,郑重其事地问:“哥,我问你,究竟还想不想成家了?”
倪潇儒看着妹妹这般样儿心里想笑,他嬉笑着说:“想呀,怎么不想?”
“那好,你要什么样的人儿才合意?”妹妹紧问哥哥道。
哥哥潇儒仍嬉笑地说:“我这二茬子光棍也有资格谈条件的?”
“哎呀,哥,好不好正经一些,你不在时,妈妈尽唠叨我。你倒好,来个耳不闻为静,我可受不了。我问你,是要漂亮的,还是要文化的,吭一声,这个人就是在天边,我也想办法把她给找出来。”妹妹半嗔怪半夸张地说。
哥哥被逼无奈,因而玩笑式地说:“你既有如此法力,那好耶,不是说文丽姐好么,那就给我找一个来呀!”
潇佚气得直跺脚说:“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我告诉妈去。”她把哥哥这赖皮相说给她妈妈听,接着又说道:“妈,你以后可别再唠叨我了,哥哥的事我真是极用心的,已给他说过几个了?可是你看他…我是没办法管了。”
他妈妈听了也气恼,但一想,若女儿真撒手不管,那就更没着落了,总不能眼睁睁这样看着儿子打光棍,因而就说:“这可不行,这事你不能不管的,你哥哥这边我再说说他。”于是,她见着儿子便唠叨这事。幸而倪潇儒在家的日子不多,不然那耳朵真会听个长出老茧来。
日子过得飞快,这已是倪潇儒来开发区医院的第二个过年了,真是个芳草刚枯便逢机柳舒芽,不知不觉的便又是“桃花又见隔年红。”等过了年,一晃便是四月天,在人们的困乏倦怠中已过了五一节了。
这一日倪潇儒替人值班,他提前出去买了份快餐搁着,此时感觉不饿,所以想翻会儿书再吃。因而便拿出书来翻看,忽然起了一阵乱糟糟的声音,他往窗外张望,见是两个气喘吁吁的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急急忙忙地往急诊室来。倪潇儒赶紧释下书本迎了出去。一问,方知是辖区小学的师生。听老师说,方才同学们吃了饭,便在那嬉笑打闹,不料将一杯开水给打翻了,她上去推开了同学,因而那热开水没泼在同学的身上,却倒在了她自己的大腿上。倪潇儒在心里“哎呀”了一下,因为小孩子的皮肤嫩,此时天气温暖穿得是薄裤子,所以更容易烫伤。幸好只是热水而非沸水,否则那后果…他二话没说,立刻把小女孩接抱过来,说:“来来,往这边走,到中医科去。”
那小女孩疼得脸色惨白,睁着惶恐的眼睛直看着倪潇儒,整个身子都在瑟瑟发抖。倪潇儒说:“不用害怕的,等上了药就不疼了。”一边将小女孩轻轻的放在小床上,一看光景,知那裤子是脱不得的,于是他便拿来剪刀。小女孩一见那明晃晃的剪刀,吓得“哇哇”地哭起来。两个老师,一个握着她的小手,一个抱着她的头,脸贴脸的安慰说:“别怕,别怕,有老师在这里保护你。”倪潇儒赶紧说:“哦,别怕别怕。这是用来剪裤子的,这样你就不会疼。”倪潇儒极细心地剪开裤子,又极轻极慢地一点点地往下揭,小女孩虽仍有些害怕,但比方才要好许多,始终没吭一声,因为这点疼她能熬下来。
那创面积着虽不大,但一长溜的,位置在膝盖以上内侧部位。因为裤子薄,再加之小孩子皮肤嫩,创面又红又肿,已有水泡破裂,那皮卷皱着,直让人不寒而栗。倪潇儒自言自语的说道:“好好,有办法的,有办法的。”他打开柜子,拿出自家的药配伍起来,其中有一味药是一种须生长二十年以上的根茎类植物的汁液。这是他无意间从一位做山货木材生意的福建人那里听来的,这还是在吕院长那医院的时候的事情。是个单方土方,后来他通过查找对比古方古籍后才改良成组合方,疗效是消炎消痛促进皮肤生长,对小面积浅表烫伤疗效极为显著。已用过多次,不过都是用在上了年岁的人身上,有一次自己妈妈在端锅时烫伤了脚背,倪潇儒连夜打车回去给妈妈敷药,只一会的功夫,那疼就大大减轻。妈妈一边把脚搁平了,一边叠声道好。她说:“潇儒啊,你现在的医技恐怕早已超过你爷爷了。”
此后倪潇儒仍不断对药方进行了调整改良,以提高治疗效。后来又遇上几个烫伤病人,都是小面积浅表烫伤,用药后起效更快,疼痛更轻,疗程更短。这当然是“躬行践履始玉成,行而不辍终致远”的结果。
他把药调和好以后,将叠好的纱布浸在药液中,然后将纱布轻轻地敷在创面上,一边问道:“疼不疼了?”
小女孩说:“不疼,凉丝丝地。”
倪潇儒说:“好,这样就好。”接着他问:“你后不后悔这样保护你的同学?”
小女孩睁着圆亮的眼睛看着医生叔叔说:“不后悔的。”
倪潇儒又问:“可是那样就会疼在你身上?”
小女孩说:“可是我同学就不会疼了呀!我妈妈说的,一个人从小就应该有爱心。我比同学勇敢,因为,我记得妈妈说的话。”
小女孩长着大大的眼睛,极招人喜爱,倪潇儒的心里不由得对小女孩生出一种别样的怜爱来,说:“你是一个勇敢的好孩子。喜欢花吗?”
小女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高兴的说:“哦,我最喜欢花了,我妈妈也喜欢,我听妈妈说,我外公也很喜欢花的。”
倪潇儒“哦哦”的应着,他看着小女孩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现在这药是经过反复比较和药效验证的,再经优化配伍,那效果比之刚开时始配伍出来的那副药要好了许多。倪潇儒一边轻轻地的给小女孩上药,嘴里却顺口连说了两个成语故事给小女孩听,为的是分散她的注意力,不会过分害怕。他又拿来医用橡皮手套,将它剪开,敷在浸过药的纱布之上,为的是确保药液不容易流失,同时确保药液不会因蒸发而干凅,之后才用干纱布包好。这个药有些儿特别,就是开头的时候须换得勤才好,但对医生来说却多了麻烦。
这样处置完后,倪潇儒说:“好了,没事了。”接着他又叮嘱两位老师说:“待会回去后不要碰到水和脏东西,坐的时候腿要平着搁,有句古话说:“手疼要勒,脚疼要搁。”因为这样就不会疼。还有,抱的时候要小心一些,要平着抱才好。”他抬腕看了一下时间,说道:“今天还要换两回药,四点来钟换一次,晚上八点光景再换一回。这样吧,到时我到学校来换。”
两个老师同声谢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我知道你很忙的,还是我们抱她过来吧!”
倪潇儒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没关系的,你们抱着她总归不太方便,又是新创伤,一不小心就会弄疼孩子,倒不如我一个人来反倒干净利落些,我只需向医院打个招呼出个诊就行了。”
两个老师连连称谢后,一路轮流着把小女孩抱回了学校。到了下午四点的时候,倪潇儒便拿了药和要用的东西。又特意跑去医院斜对的花店选了两朵玫瑰花,很小心的将它包好拿在手里。这才进学校。因为只有轻微的疼,所以这次小女孩放松了许多,还连声说谢谢。换好了药后,因想到晚上那次换药,就问小女孩道:“你家就住这附近吧,是哪个小区的?到时我直接过来给你换药好吗?”
小女孩牢牢记着妈妈说的话:“不好将家里的事告诉陌生人的。”况且老师也是经常这样说的。脖子上挂的那钥匙总是藏得好好的,从不露在外面。寻常放学的时候,她便坐在学校的门卫室里,一边安安静静的写作业,一边等妈妈来接,妈妈不到,她是绝不走出校门的。家庭的状况和熏陶,使小女孩极懂事乖巧。尽管此时她对这位医生叔叔已有了信任感,但仍不肯直接告诉自己家里的地址,而是看着老师。老师会意小女孩的眼神,抚摸了一下她的小脸颊,一边点头一边赞许地说道:“做得对,做得对。不过现在有老师在这里,你可以放心地告诉这位医生叔叔,没事的。”
小女孩这才脱口而出,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了医生叔叔,那语气极是流畅,一溜似的说完。
倪潇儒看着小女孩不禁笑着说:“哦,原来是这样,好懂事哟!你放心,我绝不会打听你家里的事情的,哎…叫什么名字?真不好意思,我刚才没记住!”
“冬洁。”小女孩回答说。
“好,冬洁,你放心,我不会问你家里的事的。回去时只跟你妈妈说,早点给你洗好,这样换了药后马上就可以睡觉,这样效果会更好一些。”
小女孩点点头说:“好的,叔叔,晚上再讲个故事给我听,好吗?”因为从小到大妈妈一直给她讲故事。她记住的那些成语,都是妈妈讲给她的。她现在已经能编写成句子,写进作业。
倪潇儒点头应道:“好的,没问题。”一边拿过玫瑰花来说道:“冬洁,这一朵奖给你,因为你是一个有爱心的好孩子;这一朵呢…送给你妈妈,感谢她养育了你这样懂事的好孩子。”
冬洁接过花放在鼻子底下嗅一嗅,一边说:“谢谢叔叔,我回家就送给妈妈。”
倪潇儒收拾起东西以后便告辞出了学校,路上又顺便吃了晚饭才回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