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宫一早便热闹起来。
松芸揉揉眼睛,拦住一个宫女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天刚蒙蒙亮呢。”
那宫女端着铜洗脚步匆匆,“五皇子今日要来探望七公主,你也快收拾收拾,蓬头垢面的像什么样子,小心别让娘娘蒙羞啦。”
永宁宫里位分最高的就是位昭仪,有什么脸面好谈的。
松芸瘪了瘪嘴,溜到一旁梳洗去了。
这五皇子也真是奇怪,去哪里不好,非要来看这病恹恹的英公主。
隔着窗子,能瞧见秀丽殿那边,一个精明干练的女人正在厉声训诫,“今日你就待在屋子里,要是让我看见你露面,仔细你的皮!”
容昭仪跟个仙女似的,不管事,但她的亲信高姑姑却是极为严苛刻板,不苟言笑,对待哑儿更是时常疾言厉色,凶得连松芸都替哑儿觉得难受。
戴着面具的少年只是乖巧地点着头,这让高姑姑的脸色稍缓和些许,满意道:“不让你出来也是为了你好,若是吓到了五皇子,搞不好连命都丢了,明白吗?”
哑儿垂着脑袋,所以高姑姑看不到他眼中的漫不经心。
松芸偷偷地从窗格里望去,心底划过一丝怪异,不知怎地想起了那天她领着六皇子回瑶华宫,半路上碰见哑儿,哑儿对六皇子的举动,可不像是他平常能做出来的。
她不禁踮起脚想往那边进一步张望,哑儿似有所察,微微抬起头,余光往这边一瞥,松芸悚然一惊,连忙矮下身。
高姑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顺着望过去,发现什么都没有,只当他又走神了,恶狠狠地点了点哑儿的额头,“听明白了吗!”
哑儿被她点得单薄身体都轻轻晃了晃,他从松芸那儿收回视线,点头表示服从。
就像他一如既往所做的那样。
在永宁宫里,他需表现得越胆小越呆傻,才越安全。
不然轻则辱骂重则禁闭,都有他好受的。
他倒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些事情,是像公主那样沉疴难愈,缠绵病榻,还是像自己这样游荡如见不得光的孤魂野鬼,差别其实不大,生生死死都是一瞬间的偏差。
但能安静些更好,他不是很喜欢容昭仪尖锐的指甲和狰狞的面孔,发起疯来形同恶鬼,吵得厉害。
朝阳驱散了清晨的薄雾,鸭蛋青的天空逐渐亮堂起来。高姑姑走后,哑儿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随手折枝打着丛生的野草,慢悠悠地晃着步子离开。
轻巧地溅起了一路草叶上未干的露水。
*
容昭仪也一早便起了,她睡眠很浅,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惊醒,难以入睡。梳妆打理好后,脸色尚有一丝青白。
她擦了擦脸侧的花粉,只觉得铜镜中那张憔悴凋零的脸,实在是面目可憎。
“五皇子来了吗?”容昭仪问。
“传话太监还没消息呢。”怜枝按照容昭仪的意思,动作轻柔地为她插上了一支素银簪子,总觉得太过素净,“娘娘,外面的木槿花开得正好,奴婢去掐一朵给您戴上吧?”
“戴花做什么,招人眼么?”容昭仪淡淡瞥了她一眼,“皇儿那边可梳洗好了?”
“公主都准备好了。”高姑姑掀开帘子走进来,走到容昭仪身旁低声道,“其他的,我也都敲打过了……”
怜枝见状忙躬身退下了。
她虽然是永宁宫有头有脸的宫女,却也万万比不上陪伴容昭仪多年的高姑姑,更不敢探究主仆俩的私话。
在这宫里头,知道的太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二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到——”
通报声传来,容昭仪惊愕地站起身,“怎么回事?”
“这……”高姑姑也一下子懵了。
五皇子一人也就罢了。
宸妃虽然势大,这位皇子却还只是个孩子。
裴萧可就截然不同了!
二皇子与大皇子相差不到半月,差一点就越过他去成了长子。刘氏出身高贵,加封了一品的贵妃,又素有贤名,远比皇后更得人心。
甘泉宫那位的眼中钉肉中刺,明眼人都清楚到底落在哪里!
还有,还有那个养在皇后膝下的六皇子裴兰……粗略一算,这来的哪里只是三个皇子,分明,分明……
“你说该不会是——”容昭仪心中一颤,望着高姑姑目露惊惶,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腿脚一软便坐回了椅上。
高姑姑心道不好,“娘娘别激动,您可千万要稳住啊,别先把自己吓倒了。奴婢看哪,这是陛下他体恤咱们公主身娇体弱,这才派了皇子们过来探望,若非如此,怎么会大动干戈地开了国库呢?”她轻轻拍着容昭仪单薄的脊背,心下不安,面上却极为沉稳地熟练道,“自乱阵脚才是大忌,娘娘放宽心,没事的。”
亲近之人的安抚缓解了容昭仪的心悸,她扶了扶发髻,“……你说的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本宫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
高姑姑为她又抹了层唇脂,好让她气色红润些,不再显得那么苍白。
“你派人盯着哑儿,切记不可有失。”容昭仪起身去迎几个皇子,冷声吩咐高姑姑,高姑姑见她状态平静,这才松了口气。
“是,奴婢知道事情轻重,娘娘放心。”
一个瘦弱的身影躲在门外的阴影里,静默地听到了最后,冷冷地看了一眼容昭仪的背影。
哑儿从不把高姑姑当娘亲,因为他知道她不是。
容昭仪将面具牢牢地绑死在了他的脸上,吃饭睡觉都不准他摘下,所以他也很久没看过自己的样子了。
只在先前换面具的时候,悄悄地照过水面,浮光掠影的一眼。
盆中清水晃荡,反射出浅淡的色泽,足以叫他看清楚里面那张熟悉的面庞了。
他和七公主长得一样。
*
“这里好破。”裴节跟时楼走在后面,掩着口鼻小声道。
不仅房屋破旧,仿佛许久没有修缮,空气里还带着一股子沉郁的药味。越往里走,这种腐旧就越发难以遮掩,裴节真想不明白时楼为什么还能一副兴致不错的样子。
裴萧领着两个皇弟,眉头轻蹙,他问身旁的宫女:“永宁宫中难道没人专门打理花草吗?”
正是盛夏,雨后一日不修剪花园就容易荒芜,眼前的景色,明显是匆忙收拾出来的,可以想见平时的疏于管理。
宫女不敢说是,绞尽脑汁想要解释。裴萧不欲为难一个小小宫女,只是脸色不由冷淡下来。
奴大欺主之风屡禁不止,永宁宫偏僻,昭仪和老七势弱,被惯会见风使舵的宫人们怠慢不足为奇。
皇后执掌凤印,他也不好让母妃率先出头。
裴萧暗自思量着,将目光转向时楼,见他面色如常,不像裴节将嫌弃摆在脸上,眼中不由多了几分欣赏。
到底还是小六沉稳些。
他还以为是裴节转了性,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出主意探望弟妹的,估计也不是裴节吧。
容昭仪携嫔妃们出来迎接,身姿娇小窈窕,带着江南水乡才有的婉约温柔。
她浅笑着谢过裴萧他们带来的礼物,双方寒暄几句后,容昭仪领着他们往殿中走,侍女们恭敬地挑起重重的锦绣帷帘。
“本该让英儿出来接待几位殿下的,但前些日子不慎感染风寒,现在还未好,本宫实在是……”
裴萧摆手说不妨事,“哥哥们过来看看她罢了,不讲究那些虚礼。”
“只怕我们贸然过来,打扰了七妹休息。”裴萧目光扫过昏暗的室内,沉吟问道,“这几天天气不错,昭仪为何不把窗子打开多透透气?”
屋里放了冰鉴和各色草药香囊,清凉之余却叫人有种挥之不去的黏腻沉闷。
“几年前柳絮飘进来,英儿身上发了疹子,太医说是她体质特禀,阴虚火旺,我也就只好小心防护着了。”容昭仪歉然道,“我是已经习惯了,但这儿待久了怕你们不适,殿下爱护幼妹的心意到了就好。”
裴萧在前面与她交谈,裴节皱着脸,他下意识地想要去拉时楼。
时楼已经无暇顾及他们,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屋内最深处的床。
靠着床头,坐着一个纤细的人影,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薄纱,抬起头向他们望过来。
容昭仪亲自为她掀起了纱帘,柔声道:“英儿,你三位皇兄过来看你来了,快向兄长们问好。”
裴英脸上带着珍珠粉也难掩的病气,唇色苍白泛紫,先天不足之象,虚弱的样子看得时楼忍不住眉头一皱。下巴尖细,身体单薄,没有半点少女的青春丰腴,依在床头如一株攀援无力的菟丝花。
唯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尚且泛着柔软的光。
她许久不见生人,此刻见了三位哥哥,很有几分腼腆拘束,声音细若蚊吟,“裴英给二皇兄,五皇兄,六皇兄请安。”
裴萧没想到这位久居深宫的妹妹已经病弱至此,心底便带了些惋惜与不忍,他正欲说什么,时楼已越过前去,像每一个关心妹妹的兄长那样,面上泛起和煦的浅笑。
“若不是怕打扰到你,上次便能见着你了。”
裴英看着这个陌生的哥哥——实际上她对兄弟姐妹们都并不熟悉,眼中有一丝茫然和无措,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容昭仪,容昭仪听了时楼的话,抿了抿唇,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时楼没有因裴英的反应而退缩。他从怀中拿出一方叠好的丝帕,将丝帕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是一枚可爱的白兔玉佩,一柄细绒花簪子并一小包雪花糖。
时楼将精心准备的小礼物递给了裴英,特意放柔的声音在昏暗日光下仿佛有种虚幻的魔力,尾音隐匿在淡红的薄唇中,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
“七妹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六哥哥。”
哥哥。
裴英望着他,心底莫名涌现出一股陌生的热流,陌生得仿佛不是她自己的情绪一般。
“哥哥?”
她轻声道。
躲在床后面的哑儿透过缝隙看着他们,也不自觉地轻轻地张了张口。
哥哥?
“嗯。”时楼快而轻柔地给予了回应。
裴英欣喜而好奇地接过了他的礼物,而冒险躲在暗处的哑儿按了按心口。
砰,砰,砰。
哥哥。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站在亮处的那个人,贪婪地喃喃自语。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