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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黄昏。
姜明舸坐在咖啡厅的落地窗旁。
西晒的日光正好笼罩了姜明舸和她的会客对象,好像能把人骨头缝里的油给蒸出来一样热。
但姜明舸懒洋洋的,像一团融化的柔软猫饼,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展开在日光下,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把玩自己的墨镜……看样子待会儿还能再翻个面。
坐在她对面的中年女人就没有这么闲适了,愁云惨雾、眼下乌青,一边伸手揉太阳穴,一边絮絮叨叨、语速极快地说着她家屋里头的倒霉事——先是上个月丈夫无故遭到公司解雇,这个月,一向好端端的儿子发烧反复十多天不见好,她真是怀疑家里撞……撞邪了!
焦躁的叙述终了,女人抬起眼睛,看向姜明舸。
坐在她对面的姜明舸微微晃了晃脑袋,蜜色的阳光自她的皮肤上滚落,使得她看起来双眸晶亮、面色红润,像一只健康而矫捷的狸花猫,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和好奇心。
……不过,即使是狸花猫,她也是只花臂狸花猫。
她的右手小臂上有个面积不小的玫瑰纹身,冲淡了她身上那种柔软快活的气质,给人以不羁和洒脱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女人总觉得那纹身上的一部分似乎会随着她呼吸的频率亮起、然后黯下。
这种有一点诡异的细节,让中年女人经不住有点头皮发麻,又在心里笃定——果然没找错人。
——姜明舸,二十四岁,A市本地人,在A大攻读硕士学位。
不过,这只是表象而已。
女人经可靠熟人介绍,才找上了姜明舸,熟人信誓旦旦地表示:别看姜大师年轻,她可是有真本事的!别去庙里拜什么和尚道士了,你们家要是真撞了邪,姜大师一眼就看出来了!
按照姜明舸姜大师自己的说法——整天和妖鬼啊怪物啊打交道,这不是极限运动是什么,死亡率可比那帮搞徒手攀登的人还高呢!
……好、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而且这都什么时代了?真穿的一眼神叨叨,那才是江湖骗子呢,人家有真本事的不屑搞那一套。
姜明舸很有耐心,一直在听,是不是还从嘴里发出“真的么?然后呢?”的附和声音。
大夏天,女人脸色苍白,幽幽地问:“姜小姐,我这右眼从上个月就开始一直不停地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您给我出个主意吧,多少钱都行,我这是怎么了……”
姜明舸微微一笑,十分自信:“眼压过高吧。”
女人一呆:“……啊?”
她愣了一下,又问:“那我们家老二这个反复发烧……”
姜明舸提醒她:“可能是肺炎,记得去做CT。”
女人:“…………”
画风从“家里遭了脏东西”转进医学频道,女人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姜明舸却已经单方面结束了会面,她站起身,意义不明地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带上墨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非不信也,敬而远之。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神秘侧的超自然力量也轮不到他们敬不敬的,神秘侧事物就像UFO一样,什么都市怪谈裂口女,红白厕纸选哪个……大家都听说过,但是从来没人见过。
被介绍到姜明舸这里来的绝大多数人,都和今天这个女人一样,纯属封建迷信、忌讳就医,这种傻子的钱虽然很好骗……不过姜明舸不缺钱,也没兴趣败坏她外婆的名声。
——她的外婆姜芳寻女士,生前是A市本地很有名望的神秘学大师,家传如此,姜明舸年纪轻轻就出来跳大神(?),也就很说得过去了。
而且姜明舸喜欢刺激。
早在第一次遭遇怪物的时候,姜明舸就发现自己兴奋得不正常。
克服身体上涌起的颤栗本能,在毫秒之间决定自己或者怪物的死活,这让姜明舸感受到挑战极限的感官刺激,这就好比玩魂系游戏,受苦、但是上瘾。
姜明舸感觉很愉快,像地鼠一样钻进小巷子里七拐八拐,进了家“袁记豆花店”,叫了牛肉豆花和冰甜酒。
即时通讯软件跳出新消息。
[甲方快乐狐]:姜姜,我把你上次让我查的咒印描下来放网上咯~
[姜撞奶冰激凌]:好哦~吸狐狐胸脯毛~[可爱][可爱]
[甲方快乐狐]:杰哥不要啊.gif
姜明舸回完消息,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右手小臂。
小臂的皮肤之上,是个红色的图案,尖刺锁链缠绕的盛放玫瑰,一片玫瑰花的花瓣凋落下来,扭曲成了怪异的形状,像是个被塞进吊笼里的囚犯在熬刑。
这当然不是她自己闲着没事去纹的身,这是三天之前,突然出现在她身上的“咒印”。
咒印,实质上是一种“关系的实体化”。
据说,在国外的某个地方,一些自诩“魔术师”的神秘人士会利用圣遗物来召唤历史名人。召唤成功之后,召唤者的手背上就会留下咒印,以此来承载召唤者与被召唤者的契约关系,咒印消去之时,契约解除。
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咒印就是合同。
文明社会的人类习惯把合同一式两份打印在纸上,神秘侧的鬼怪却习惯把合同纹在身上。契约咒印是双方达成一致合议的合同,诅咒咒印就是强迫买卖、且显失公平的合同了。
那么问题来了,姜明舸身上的这合同到底是什么?
咒印出现的第一时间,姜明舸就把图案拍了个照,发给自己在美术方面相当有造诣的狐狸朋友。
“狐狸精”一词,在人类社会已经成了贬义。不过,它们实际上却是一群尤其喜欢写作、考研辅导和绘画,拥有着高级趣味,且喜欢住阁楼的动物。
姜明舸的好朋友甲方快乐狐在网上做自由插画师,以能正确理解甲方口中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不是我想要的感觉”、“有没有五彩斑斓的黑”而出名。
发给它之后,它很快就辨认出缠绕在玫瑰上的尖刺锁链,是一种名叫“扯皮锁链”的中世纪刑具,作用是在鞭打农奴的同时,利用尖刺咬住囚犯皮肉扯下,非常残忍。
至于其他的线索,就暂时不知道了,毕竟术业有专攻,狐狸只擅长理解甲言甲语,不擅长神秘学符号。
回归咒印本身,这纹样是红色的,颜色却有明与暗的区别,尖刺锁链与吊笼像是艳红色的蔻丹指甲油一样,妍丽非常,似乎在随着她的呼吸明灭,那被束缚的玫瑰花与吊笼里的囚犯,颜色却暗沉沉的,像是干涸的血迹。
姜明舸的第一反应是:……骑缝章?
她的咒印只有尖刺锁链和吊笼是亮起的,理论上来说,应该存在另一个咒印,只有玫瑰与囚徒是亮起来的,两相结合、严丝合缝,才算是一张完整的合同。
甲方快乐狐帮她在社交媒体上建了个职业为“纹身师”的新账号,把纹样描下来发上去,权当海钓,聊胜于无。
查这种事情,没有三两天就能出结果的道理,姜明舸并不着急。
外头响起了闷雷,蜻蜓自低空飞过,没过一会儿,暴雨斜切过店招牌砸在地上,溅起了一地碎蝴蝶。
姜明舸又叫了一碟炸豆腐圆子,用筷子一夹,豆腐圆子一分为二,露出滚烫烫、颤巍巍的半流体,蘸着海椒面慢慢吃。
夜幕落下,巨幅霓虹亮起,将雨幕染成时红时蓝的颜色,雨势见小,姜明舸撑伞,坐磁浮列车回家。
姜明舸住在城郊的一处别墅区,这是外婆留给她的遗产,入住率不高,周围一圈儿都没人住。独门独院,非常清净,很适合她这种经常在家里鼓捣奇怪东西的神秘学民科。
半小时后,姜明舸走过自家爬满葡萄藤的外墙,推开院门,动作却倏地停住——
她突然对上了一双剧烈收缩的瞳孔!
有陌生东西进来了!
她身体上的反应绝对比思维更快,整个人已如豹子一样飞扑出去,顺势双蹬,毫不客气地往不速之客的胸口蹬了两脚,借着反作用力,呲溜一下拉远距离,警惕地盯着对方,双臂曲起,为肘击和格挡做准备。
对方晃了两下,倒了。
姜明舸:“…………”
什么鬼?我还没发力,你就倒下了?
姜明舸没动,保持原本的姿势和距离,眯起眼睛观察对方。
这是一个浑身湿透的……长发西装男。
他已经失去意识了,没有穿西装外套,漆黑的衬衫完全吸饱了水,冷而沉重的贴在他的身躯上,近乎诚实的展示着他每一根肌肉的精悍线条与胸膛处剧烈的起伏。
黑色皮革束带严丝合缝的扣在他的大臂上,这是一种名叫“袖箍”的男士西装配件,但不知道为什么,姜明舸却觉得这东西在他身上,气质却更像拘|束带。
血的气味混合着暴雨后的青草香一起钻进姜明舸的鼻子。
……她刚刚蹬踹的那两脚是不可能见血的,除非肋骨断了。
姜明舸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决定先把这人拖进屋。
***
进屋、声控开灯、把人拖到客厅地板上。
从玄关到客厅就留下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这家伙受伤不轻,姜明舸从急救箱里翻出医用敷料,转身回去,顺手解开了他的黑衬衫。
他的身体简直就像一块被蹂躏过的破布一样,充满了破碎的伤口和鲜血。殷红血珠之下,他摸上去却像岩石与积雪一同铸就的雕塑,透出一种古怪而冷硬的苍白。
但他绝对不是岩石。
姜明舸只是用指尖轻轻扫过他的皮肤,他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就在瞬间紧缩起来,对外界的刺激敏|感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不是人。
姜明舸眯了眯眼。
这不可能是人,人的体表温度这么低的时候,大概率已经陷入失温状态,身体僵木,对外界的刺激绝对无法做出反应。
而且……
姜明舸的视线停在他的腰|腹间。
——那里覆盖着明暗交错的锁链玫瑰,与她右手小臂上的那个咒印一模一样。
妍丽的玫瑰好似是直接从他的皮肤里扎根生长出来,随着他的呼吸而呼吸、颤抖而颤抖,与他精悍劲瘦、极富力量的窄腰形成了一种近乎脏|淫的矛盾感。
啊……骑缝章。
姜明舸立刻就明白了,他就是咒印所连接的另一方。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时候该怎么办呢?
按照《猎魔人》的故事套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姜明舸应该趁他病要他命。
按照一般浪漫小说的故事套路,姜明舸应该对他身上的种种非人特征视而不见,帮他处理伤口,让他躺在自己的床上,毫无陌生人进家门的警惕,一点儿心都不长的直接睡过去……
姜明舸若有所思,手上动作却不停,熟练地打开医用敷料外包装,帮助他清创伤口、止血、包扎。
对方的身体苍白冰冷如积雪,姜明舸的手不断地与这积雪雕塑接触刺激着,逐渐失去了对冷热的判断,清创进行到最后,她的手指尖甚至产生了一种被他烫伤的错觉。
然后,她把他拖到了地下室里,在室内藏了六个内置运动检测的微型电子眼,从各个角度对准他。
姜明舸蹲在地上,仔细观察他的脸。
鼻梁挺直,唇线锋利,下颌线利落而冷硬,即便是在苦痛的昏迷之中,瞧着这张不近人情的脸,也很容易想象他平日的冷酷与决绝、不屈与讥诮。
姜明舸欣赏了三秒,伸出通红的指尖,顺手帮他抹掉了侧脸上沾的草屑。
随即,她起身,走出地下室,关门,足足上了三道锁。
——她选择把对方囚禁起来,在暗中监视他、观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