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皇船巨兽,隐隐蛰伏在一片阴影中,皇船的主人,此刻正半躺在鎏金矮榻上。
这榻的四只脚是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上古神兽,个个凶面獠牙,望之让人生畏。
姬玄侑半阖眉眼懒卧其上,面容安详,虽眼尾已有细纹,却仍不减年轻时的玉树临风,气宇轩昂。
黑鼎中燃着袅袅轻烟,层层厚重的墨色帷帐后,邵琛静立其中。
“好了,今日你也算辛苦,出去门外候着,一会儿朕还有话问你。”
“臣遵旨。”
不一会儿,姬尙墨的身影出现,与邵琛擦身而过。
“儿臣拜见父王。”
“嗯,起来吧。”姬玄侑缓缓睁眼,挥了下手,一旁的宫女立刻为他拉开降落的垂纱,轻挂在榻边。
“父王身体可好些了?儿臣给父王炖了药膳,父王记得用。”
“你有心了,年纪最小,做事却最周到细致。”姬玄侑探身端起茶杯吹了一口,淡笑问,“身体可还好?朕许久不曾问你,你倒好,也不主动来告知朕。”
“儿臣没事。父王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儿臣怎么能拿这点小事让父王分神。”
姬尙墨脸上有细微笑意,宛若冰雪消融,分外惊艳。
姬玄侑点头,“朕叫你来也只是夜谈闲话,朕微服昆州,一路见闻颇多。”
姬尙墨一愣,“...儿臣愿闻其详。”
“你不必紧张。”姬玄侑抿了一口茶水,“尙墨啊,京南在交到你手里之前,一直都是块不太安宁的地方。朕记得,当年你亲自走遍京南,亲访三州,跟朕保证必会让京南焕然一新。短短三年来,你为朕平匪患,调良臣,朕都没好好奖赏过你什么。”
“在昆州,朕一路所见民生皆平安和乐,都道楚王治理有方,朕心甚慰,又面见了县令李道,他还询问朕你的近况。”姬玄侑微微笑道,“京南道,你做的不错。只是...”姬玄侑微不可见地一顿,“朕回来的路上,遇上一伙土匪,倒是坏了兴致。”
姬尙墨闻言立刻起身,有些焦急问,“父王可曾受伤?”
姬玄侑摇头,沉沉望着他,似是等待他的下文。
“...昆州在昆阙山峦以南,林子幽深,荒无人烟,从前确实多有流匪逃窜。”姬尙墨沉吟,“李道是昆州人士,他的父母就是为流匪所杀,儿臣当年举荐李道,便是看重他的这段经历,好在他并未让儿臣失望,自李道上任后,昆州流匪便几乎被清除殆尽,没想到居然又猖獗起来了...儿臣久不踏足昆州,是儿臣疏忽,竟让父王陷于险境,还请父王降罪。”
姬玄侑一下一下摩挲着杯沿,垂眸半晌“嗯”了一声。
“朕相信你是无心的,坐下说话。”
姬尙墨坐下,姬玄侑复又开口,“当年为平京南,朕记得你特意组建了一支墨家军,如今这支军队呢?”
“京南平定后,儿臣便将墨家军与凉州驻军合并了,并称凉军。由墨家军大将军秦离收管。”
“秦离?”姬玄侑抬眸,“是哪家弟子。”
“秦离是凉州本地人,并非云京世家所出子弟。当年与儿臣机缘巧合下相遇。”姬尙墨笑了笑,“秦将军与儿臣也算良驹与伯乐了,这几年他代儿臣巡查京南,是个可堪大用之材。”
“嗯,京南遭灾竟能大获丰收,看来这位秦将军,确实有些手段。”姬玄侑意味不明挑眉,“尙墨,这次你手下之人又立了大功。等朕到凉州,便好好嘉奖你一番。”
“儿臣不敢居功,陛下若要嘉奖,还是请将这些皇恩赐给凉州各官员们吧。”姬尙墨起身拱手,垂眸顿了顿,“尤其是秦军长,他才功不可没。”
姬玄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微笑道,“好了,夜雨湿寒,你也早些回去。”
“是,儿臣告退。”
室内复又静下来,姬玄侑放松靠回榻上,将邵琛叫进来。
“刚刚的话,邵爱卿都听见了?”
“回禀陛下,未经陛下允许,臣不敢随意擅闻。”
姬玄侑笑了,“邵爱卿不过二十又三,行事却很老成谨慎呢。”
邵琛跪下,头垂得很低,“臣一介布衣却能有幸伴驾天子,如此天恩,臣日夜铭记,万万不敢忘却。因此臣时常心中惴惴唯恐做错,只得事事谨慎,日日自省,不敢松懈。”
“做错?”姬玄侑懒懒支着下巴,“邵爱卿,你为朕勘破贱人奸情,若没有你,朕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你何错之有?”
贱人奸情...便是恒贵妃之死一案了。
“臣居然抓到了犯人后任他一番花言巧语蒙蔽了双眼,生生拖了好一段时日才破案。臣没能第一时间戳破奸人诡计,实在无能。”
“不止是你,朕一开始也被迷惑了,邵爱卿不必太过自责。”姬玄侑和善笑道,“爱卿此行伴朕左右,微服昆州,有何感想?”
邵琛深深低头,“臣不敢妄论。”
“不必如此拘礼,朕欣赏邵爱卿的才华,此刻咋们不分君臣,只道朋友。”
姬玄侑姿态放松,指尖把玩着软枕边的流苏,面带笑意。
邵琛伏在地上,磕了头才直起身拱手。
“臣卑劣无能,不敢僭越。但臣不敢不遵皇命,斗胆妄言,请陛下恕臣之罪。”邵琛抿唇,“此行昆州,臣认为所谓京南道之丰收,令人可疑。”
“京南道初秋遭灾,臣在朝上已经听云大人汇报过,当时京南传来的消息是并不严重,已经安抚好各方百姓。然而根据昆州百姓所说,大雨磅礴,已经冲垮了蒲云堰,足可见其天灾之重,且官府不开仓救济反而加增粮税,不顾百姓生死,实在可恨,康州官员无疑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再说昆州县令,鱼肉百姓,贪污粮税,更是按律当斩。”
姬玄侑点头,“京南道是楚王治下,你又是楚王举荐,可曾来过京南?”
“楚王府中幕僚众多,臣并非最出彩的一个。楚王殿下对京南道十分看重,臣才能不足,从没有资格过问,更遑论出京南下...”邵琛低头轻叹,突然说,“陛下,臣还想斗胆再多嘴几句。”
“无妨。朕喜欢坦诚的人。”
“其实刚刚在外面,臣听见了陛下与楚王的谈话...”邵琛抬眸,犹疑再三还是出声,“楚王御下极严,平日却也事务繁忙不能关照到每一处,才在治下出了这等贪污奸佞之臣...殿下定也是被蒙在鼓中。”
姬玄侑微微眯眼,没应声。
邵琛顿了顿,伏地求情道,“楚王殿下一贯勤政爱民,心系百姓,平日甚至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昆,康两州皆为佞臣所为,与殿下均无干系,臣恳请陛下,莫要怪罪于楚王殿下!”
“哦?你怎就知朕要怪罪他?”
“陛下所见皆为民饥乱匪之象,刚刚却对殿下有所保留。臣实在心中惶恐...殿下以民为先,一片忠心,是万万不敢欺瞒圣上的。”
“是么。”姬玄侑意味不明点头道,“那若他真犯了欺君之罪,邵爱卿替他戴罪吗?”
“楚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不能忘恩,故而于义,臣该为殿下戴罪。然而臣却是陛下手中之臣,陛下若降罪于楚王,臣擅自戴罪是违旨抗君,故而于忠,臣万不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邵琛抿唇,“可这万民万物,都是陛下的江山;楚王殿下,更是皇帝膝下的楚王,于忠于义,臣都只有一个选择。”
邵琛起身拱手,“陛下所言,才是天子所言。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君让臣活,臣即便奄奄一息,也需得挣着一口气,继续为陛下做事。”
他的声音缓而沉,言罢再次伏地,静待君命。
空气蓦地静了,氤氲白烟缓缓自鼎盖消散。
香料已然烧尽了。
姬玄侑猝然笑了一声,“邵爱卿平身。”
“君臣闲话罢了,爱卿一直跪在地上,尊了君臣之礼,却也过于疏离生分。”姬玄侑挥手,“你这一行跟朕微服辛苦了,楚王定有许多话要问你。”
“不敢忘恩是好事,但恩情也分轻重急缓,朕很看好你,还望邵爱卿能不辜负朕的信任。”姬玄侑淡笑,“你也累了,下去吧。”
“臣告退。”
门轻响,邵琛出去了。
云凯升缓缓从深处走出,“陛下,这邵琛现下看来倒是可用。陛下一番敲打,量他也不敢与楚王同流。”
姬玄侑笑了笑,“话虽然说得肉麻了些,但确实是个拎得清的...朕将邵琛扣在这里整整一天,想必尙墨这孩子已经要急死了。”
云凯升拢袖,“普天之下,皆为王土。可惜总有人看不清事实,挟皇恩令天下。”
姬玄侑抿了口茶没出声,云凯升叹气,“刚刚邵大人还说什么楚王不敢欺君,实乃可悲可笑。楚王贿赂臣压下粮价的异状,不就是欺上瞒下之举么?此事,估计邵大人也是不知的。”
“...只是可怜了云浅,竟就这么...”
云浅是恒贵妃的闺名,全名莫云浅。
姬玄侑说了一半便顿住,垂眸无言望向那半杯清茶。
人死灯灭,再多言也无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