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将近,东宫檐角处又换了一批绛红色灯笼,三十匹禧红色金丝吉祥锦和两大箱新式缀花绫罗被宫女送入殿门,瑞王殿下年纪尚小,一味地追着婢女蕊花要她手上的八角玲珑灯,蕊花倒也乐得逗他,两人玩的不易乐乎。
太子妃姜行迩此时却全然没有留意院中欢乐之景,只是在殿门东侧的游廊徘徊踌躇不停,心急如焚。
约莫二刻钟后,有几人穿过垂花门快步走进宫里,待走近后太子才注意到咬着嘴唇一脸担忧的太子妃,和趴在婢女肩上玩累睡过去的小瑞王。
当周睿渠一脸阴沉地挥手屏退其他人时,姜行迩率先拦住他,鼻尖靠近轻轻嗅过,随即柳眉微皱,扯住他的袖子轻声提醒:
“别抱孩子!先把你身上的血味弄干净。”
听到这话的周睿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仿佛整个人还没有从庭狱环境中脱离出来,嘴角对妻子扯出来一个抱歉的笑容,随后去房间更换染血的衣服。
姜行迩一个眼神示下,所有准备给太子宽衣洗漱的婢女福了福身,缓缓倒退出去。
见屋里没有外人后,她才上前替周睿渠解开外袍,因为站在外边太久,鼻头被冻的通红。
“这回死的有些多,质量不如之前那批了,有的甚至仅仅用刀轻刮两三下就不行了。”
周睿渠知道血腥的话题不应该带回家说,但是毕竟曾经萦绕在鼻尖的血腥味被檀木香取代,自己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而姜行迩知道他说的轻是什么程度,只是低头不语,为他抖开新的里衣,将带着血的衣物放在一旁,那双清澈的眼眸似盈盈秋水,盛满了泪光,嘴里喃喃自语。
“明知道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古往今来几乎没有长生不老药,又怎么可能强求?违反天道……”
周睿渠没过多评价圣上,在她整理自己领口时,趁其不备揽过她的肩,怀中人抽泣的泪水粘湿刚换上的衣裳。
“别担心,至少我是不信阴司报应一说的。”
这一句不管不顾的话让姜行迩瞬间从他怀里躲开,眼神锐利地直视他,眸中似有火焰灼烧。
“但是亲自下手的人是你!即便你这样说,我就不担心了吗?!杀人偿命……”
周睿渠的手抬起又放下,良久,确认眼前人的气头过去了,才敢上前轻吻她的额头。
“迩迩,有时我真的觉得自己当初不该娶你,至少不该让你接触这些……”
一吻即分,他低头去寻姜行迩的唇,却发她嘴角微微牵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笑道:
“你知道吗睿渠?我最后悔的就是听你的鬼话,和你拜堂。”
两人笑得乱作一团,谁都知道这是玩笑。
但是笑着笑着,周睿渠却忽然紧紧拥住她,笑意殆尽。
迩迩,如果……如果你真的图我的太子地位,那该多好……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皇上怎么样?”
姜行迩的手轻轻拍打周睿渠的胸膛,抬头问他。
额头上方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再熬一会儿吧,毕竟药得慢点弄,最好暴毙不能太过明显。倒是这些年活下来的死士里有好些被三王手底下的赵环先弄走了,可惜我发现他暗度陈仓时晚了一步。”
提及此事,周睿渠的手不动声色地握紧,连带着姜行迩也被拥着喘不过来气,即便如此,姜行迩还是喘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担忧。
“你们三个共享庭狱这个见不得光的地方,除了龙榻上那位,不见得你和他谁更干净,他是下毒控制,你是用皮肉之苦。”
话音未落,周睿渠笑了,笑得颇有不敬之意。
“皇上?哈哈哈……他早就不中用了,别说庭狱里万万人的心尖血,就是万万人所有的血,都不能让他做春秋大梦。”
巧妙挣脱开坚固怀抱的姜行迩旋身一扭,低头将脏污的衣裳拿起,走到门外递给守门的侍女蕊花,之后又回头走向坐在桌旁的周睿渠,也跟着坐下。
“将死之人了,那你为何还要脏自己的手?”
周睿渠替她添满一杯瑞阳细茶,缓缓推向她的手边,无奈摇头。
“他说我不给他血,他就废了这个不听话的太子,”周睿渠看见原本打算端起茶杯的姜行迩收回手,以为温度太过烫手,于是交换二者的茶杯,将稍微凉一些的茶送过去,“毕竟这个老头在位之时,他身边的太监还是他的人,天命必须得老头仙逝,才能落到我头上。”
而姜行迩也不是什么都不知,思索了片刻后,朱唇轻启:
“你可否想过,一旦那边出事,眼前你和三王那个疯子朝堂上算平分秋色,即便大部分文臣会推举你,如果没有皇上的遗诏,万一事出突然,以清君侧为由发动兵变,仅凭你手里的亲兵和二叔那边的雷霆军也不足以对抗三王那边……”
“所以,要拿到遗诏,真假无碍。”
二人无言而对,只是默默对饮。忽然门口的婢女敲门禀告:
“太子,太子妃,康乐公主到了。”
还没等太子让周言心进来,艳丽的朱樱色棉裙一角出现在二人面前。
来人步态庄重,鬓间金钗点缀乌发,玉簪斜插发髻,眼波流转之间媚态横生,眼底却不显情绪。
“太子哥哥,皇嫂也在。”
姜行迩知道二人有话要说,便笑着起身牵起周言心的双手,温婉轻笑。
“言心来了,正巧上次你说好吃的那款红糖杏花饼还在,我给你去拿,你带点走。”
说罢便缓步离开,离开时一块带走了门口的两个婢女,给二人说话的空间。
周睿渠扫过她淡淡的笑意,率先开口。
“皇上还在净妙寺?”
“是,在静养。”
周言心言语简洁,外人看来二人气氛有些尴尬,但周言心并无感觉,毕竟她平常为人一贯如此,因此周睿渠也不太在意。
“那……”
周言心轻轻点头,“兄长放心,我一次都没去过,至少我的手是干净的,我现在,亦或者将来,都不会成为兄长的阻碍。”
“……我只是希望……你的眼睛没有被那些肮脏不堪的东西……”
在他刚刚说完后,周言心似乎笑了,笑得悲凉。
“哥,那些东西,远不比这里肮脏,甚至皇城门口的台阶都淬过无数的血,你我都明白的道理,我也可以看那些内脏,只不过是兄长不让,仅仅如此。”
她能做到,只不过她做与不做罢了。
如今三十多岁的康乐公主依然乌发如云,面容姣好,面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微微颔首笑着。
这张温柔的容颜,曾经进入过京城众多世家贵族儿郎的梦中,现在那双眼眸里已经褪去了幼时的青涩和可爱,剩下的唯有随流年逝去而残留的冷静和苍凉。
似乎不愿再讨论此事,周睿渠赶忙换了个话题。
“听曲子吗?哥新学了一首《春风柳》,我吹给……”
谁知那人并不买账,只是眼眸微微有些落寞。
“不了,我最不想听到的就是笛。”
——
傍晚将近,夜花艇里的美人身披大红锦帛,锦帛随着灵动的舞姿而旋动萦绕,飞扬的那抹艳红灼烧了半边天的晚霞,黄昏是墨州城最好的妆面。
来来往往的客人也就那几个,毕竟如今世道艰难,除了达官贵人,也没有几人有那闲钱买乐子。
半柱香后,夜悄然将至,星星和那轮皎洁一同映亮黑色夜幕。
虽然断续休息过一天,退了烧的许君安走在大街上仍有些漂浮不稳。
她往常身体很好,过去很少发热,这还是这两年头一次。
身后传来嚼东西的声音。
许君安使劲闭了闭眼,转头强行笑着看向那个从出门就一直跟着自己,跟着那个啃着碳烧鸡腿的人。
“话说,你为什么跟着我?”
正在填饱肚子乐此不疲的刘弈歌眼皮抬了半晌,似乎是笑了一下,这样的笑让许君安的后背觉得冷汗涔涔,不过在看到他一手一个鸡腿时,肚子又发出不争气的声音。
许君安很明白,那种眼神是揶揄。
“我说你有点自作多情,我也恰好要去我应该去的地方罢了,难不成这条路就你一人能走?”
果然!吐不出象牙的死嘴!
正当她打算转头就跑,不愿意再听他尖酸刻薄的话语时,胳膊被人拽住,随后手里有温热的感觉透过纸袋传来。
“吃饱才有力气爬墙。”
很意外地,他将手中的鸡腿分给了自己一只。
虽然大病初愈吃这种油腻的不是她的习惯,但是在肚子发出抗议声时,手不自觉的就没打算放开美味。
好吧,到时候买点吃的还给他。
“……谢谢,不过不能一鼓作气迷晕他们?”
许君安这时候的脑袋转的很快。
刘弈歌却微微摇头,不赞成这种太过招摇的做法。
“然后等他们轮班的时候满院子找人?等会……不会吧?你不会担心你自己爬不上去吧?”
啧,这话说的实在不中听,小看她了,爬墙她从小到大也是爬过几回的。
不过样子不太文雅就是了。
许君安轻轻将纸揭开,喷香扑鼻的鸡腿香钻进她的鼻腔,让人食指大动。
她笑了笑,语气不客气地回敬:
“怎会?瞧好吧你,这点不算什么。”
许久,许君安抹抹嘴,大快朵颐完毕,看见不远处的薛府,正四处找寻方便借力的地方时。
刘弈歌表情不自然的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随后无声地放进她的口袋里。
他修好了那只机巧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