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追悼会,在泽青县殡仪馆举行,规模不大,来吊唁的人却不少。
灵堂左侧站着的,是逝者的亲属,一个男人,三个女人。其中比较年轻的女人名叫钟锐,是逝者周斯予的新婚妻子。
说来令人唏嘘,一个月前他们刚刚举办了婚礼,也是在泽青县。如今来吊唁的人,九成以上都见证过他们的幸福。
此刻,几个爱嚼舌根的大姐正在钟锐背后窃窃私语。
“刚结婚就死了丈夫,这周太太也是可怜......”
“可怜什么,没准儿是她克死的呢!”其中一个身穿黑白条纹的大妈提出了新鲜的论点,三个人的讨论立刻升级成了小范围的八卦,几个好信儿的亲戚立刻就围了过来。
“她命硬,从小克爹妈,长大了克夫!”
钟锐耳力不差,这些诋毁之声尽数入耳,可她并没有心情为自己辩驳。那群人见她没有反应,便开始了更肆无忌惮的呿呿她。
“我听说,她妈刚怀上她没多久,他亲爸就出意外死了,她上大学的时候,她妈也自杀了。”
众人听罢,脸上各自带上了玩味的表情,一个黑色西装的大哥,悄悄往钟锐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她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议论的人群,对视的瞬间,他心虚的忙不迭把头转了回来。
“原来是她啊,我想起来了!”灰色衣服的阿姨也开始了回忆:“她后爸是县纺织厂的领导,娶了她妈以后干啥都赔钱,好不容易跟赵老板一起包工程挣点,后来投资方破产了跑了,他也被追屁股后头要债,多少年见不着这个人儿啦!”
“那可不是,钟志恒原来在纺织厂的时候,多风光呦!又会来事儿又会挣钱,摊上他们娘儿俩,可倒了霉了。”
众人一顿酣畅淋漓的指摘过后,黑西装大哥再一次回头,蓦地发现钟锐还盯着他们的方向看,于是拉了拉灰衣服阿姨的袖子:“三姑别说了,她往这边看呢。”
黑西装的声音刚落,一个年轻女孩故意提高了声音说:“看就看呗,你怕什么?”女孩说罢转头挑衅似的看向钟锐,神色冷冽又愤恨:“要我看啊,斯予哥被杀,就是因为这个女人!”
窃窃私语的亲戚们立刻噤声,灵堂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钟锐。这尴尬的一幕在事不关己的外人看来,就是一场有趣的热闹,那一双双好奇又八卦的眼睛里,甚至带着一丝对戏剧演变的期待。
然而钟锐并没有如众人所愿那样跳脚,她忽略了女孩的挑衅,平静的对身边的年长妇人低声说:“妈,你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就行了。”
被钟锐叫做“妈”的人,是她的婆婆何薇,何薇身边的中年男人,是钟锐的公公周乘。他们是逝者周斯予的亲生父母。何薇和周乘只有周斯予这一个儿子,骤然丧子让这对中年夫妻一夜白头,这些天,二人一直在家抱着周斯予的照片发呆,熬得形容消瘦,身体也病恹恹的。今日这场追悼会,全靠钟锐一手操办。
大概是觉得钟锐的退让是因为窝囊,周围人开始更肆无忌惮的议论她。此刻,听到那些关于她和她已故父母的议论,钟锐忽然有些茫然,原来她这半生在旁观者眼里是这样的,她的人生悲剧,在别人看来竟然是不堪过往。
大概是生活环境使然,钟锐从小就是个淡漠的人。她的童年生活算得上是悲惨,懦弱的母亲和暴戾的继父,是她可以接触到的所有亲人。继父在外人看来体面,但从不关心家里,对她和母亲动辄打骂,母亲胆小不拿事,只能默默忍受日复一日的暴力。这样的成长环境下,她变得内敛冷漠。
也难怪现在说什么的都有,在外人看来,她的新婚丈夫死了,她却没有一地眼泪,操持着他的后事,冷静得仿佛在参加陌生人的葬礼。
“钟锐女士。”灵堂外,便衣警察举着警官证喊钟锐的名字:“关于你丈夫周斯予被害的案件,我们还有一些问题想要询问,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
院子里几乎都是周家的亲戚,对调查周斯予案的警察也不陌生。周斯予去世刚一周,他们每天都会到家里来。小姨何菁见到他们,也赶紧过来询问情况:“兰警官,是我外甥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暂时还没有,是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需要钟锐女士配合调查。”
兰警官从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上面拍的是一个比较旧的印章,只能隐约看到一个“钟”字,另外的一个字,已经损坏的看不清了。
那是钟锐的签名章,她毕业后在在大公司做审计,有些经手的文件上会盖上自己的签名章。这个印章是她刚毕业的时候用的,因为有磨损,印出来的字迹不清楚,早就已经淘汰了。
几年前,周斯予帮钟锐搬家的时候,在抽屉角落里发现了那个印章。
何菁也注意到了印章上的字,于是神色复杂的看向钟锐:“这是你的东西?”
钟锐点点头,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这一文不值的东西他竟还留着。
“我们在尸体的指甲里,发现了一些细碎的红色的胶质物,尸体的手边也有,之前以为是凶手身上的某样东西。不过昨天晚上复勘现场,在尸体下方的砖缝里找到了这个,上面还有血迹。可能是周斯予被刺中后藏起来的,我们推测是他留下的讯息,想要暗示些什么。”
兰警官的陈述意有所指,明显是怀疑钟锐。毕竟钟这个姓氏,在周斯予的人际关系里,第一个被想到的就是她。
“你还说斯予哥不是你害死的?!”刚刚挑衅她的年轻女孩红着眼,一把揪住钟锐的手臂,张牙舞爪的发难:“他留下这个,就是要告诉别我们是你杀了他!”
“媛媛,你冷静点!”何菁一边呵斥,一边要拉开状似疯癫的何媛媛。钟锐丝毫不反抗,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照片,任由何媛媛推搡自己,直到周乘走过来,才把她带离何媛媛的魔爪。
兰警官转身拍了拍何媛媛的肩,让她冷静下来,随后再次看向钟锐:“钟女士,方便跟我们回局里一趟吗?”
“晚点可以吗?现在我走不开。”钟锐说答话时依旧平静,眼光漫不经心的扫过何媛媛,最后停在周斯予的遗像上,“追悼会结束,我自己去公安局接受调查。”
兰警官走后,来吊唁的人也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周斯予的尸骨还留在公安局,因为凶杀案的凶手未落网,遗体只能暂时冷冻保存,无法火化安葬。
钟锐把何薇和周乘送回了家,她仍穿着追悼会上那套黑呢子大衣,鞋子都没脱,站在门口重新拢了拢头发,拿上小包,轻声打招呼:“妈,警局那边需要我协助调查,饭我点好了,待会儿送来,你们记得吃。”
房间里无人回应,她已经习惯了,轻轻关门离开。走到电梯口时,钟锐忽然觉得有点头晕,不知是不是操持追悼会太累了,扶着墙站定,许久才缓过来。此时,身后的门被再次打开,周乘沧桑喑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几点回来?等你一起吃饭。”
钟锐回头,见老两口并排站在家门口,她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不好说呢,别等我了,晚了我就在外面吃完再回来。”
“叮~”一声脆响,电梯来了。钟锐刚要踏进去,这几天一直不说话的何薇忽然开口了。
“锐锐!”
她停住脚步,再次回头。
“不是你吧?”何薇用近似祈愿的眼神看着她,钟锐低眉一瞬,旋即抬眼失望地看向两人,转身头也不回的进了电梯。
坐在出租上,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景,钟锐终于一直不住,掉下眼泪。她真的好讨厌泽清县这个地方。这是她出生长大的小城,童年、学生时代的回忆都在这里,而她并不怀念,一直拼命地想要逃离。
如果不是跟周斯予结婚,她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回来了。这里盖了很多新的大楼,老旧的街景已经渐渐消失,她本来以为,那些印刻在她生命中的凄惨过往也会随之消失。
可又是在这里,几天之前,她失去了自己的爱人。
晦气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