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公爵府人人酣然入梦,戴雨浩家屋顶上卧着一只小白狐。
月色如练,照射在他身上,渡上一层冷冽的寒光。忽然,它站立起来,原本耷拉的大耳朵警觉地支楞,两眼死死盯着路口。
两盏昏黄的灯笼从黑暗中浮现,沿着小路慢慢逼近。
来者是一只毛发油光水滑的大狗,黑的发亮,身姿矫健,落地悄无声息。
小狐狸眯了眯眼,认出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在公爵府,能养猎犬的又有几人呢?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夏夜的天气闷热,戴雨浩在前屋席地而坐,一边回忆今天在觉醒室壁画上看见的练功的小人一边模仿画上的动作。他盘坐着,背脊挺直,双臂自然下垂放在膝上,两眼紧闭,抛却一切杂念,努力引动自己的武魂。不同的光芒在他眼前转圈,一边转一边变换着颜色。但是他始终没感觉到魂力,心中不由得焦躁。
早知道今天武魂觉醒的时候问一下老师冥想的办法了,自己这样瞎练,什么也感受不到。戴雨浩枯坐许久,终于萌生一点杂念。要不……先睡觉?这个点早过了他平常的入睡时间,他都分不清自己的上眼皮是因为太困搭在下眼皮还是因为冥想了。
胡思乱想间他的意识逐渐迷离,呼吸开始变得悠长,身子也开始东倒西歪,眼看着要睡倒在地上了。
尖锐的鸡叫声划破了沉寂的黑夜,紧接着传来凄厉的狗吠、金属折断的脆响和木棍倒地的闷声。
糟了!鸡窝!
戴雨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弹射出门。
院子里一团黑影和一团白雪扭打在一起,两只寄托着他们家希望的小鸡在鸡舍的角落无助的鸣叫,用捡来的铁丝和木棍扎的鸡舍破了个大洞,饲料被打翻在地。
黑暗中,戴雨浩释放武魂,两眼发出淡淡的光芒,清楚地看见了那扭打在一起的正是白天的小狐狸和一只黑狗。
两者已经分开,各立一边,虎视眈眈看着对方。
黑狗重心后仰,梗着脖子,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低吼声,随时准备扑击。这是一只体型有成年人那么大的狗。小狐狸挡在戴雨浩面前,看起来只有狗头那么点大,前爪扒着地,蓬松的尾巴一下一下鞭打地面,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全身警备。戴雨浩心中一紧,后悔自己出来的太匆忙,没有带上武器。
气氛升温变得紧张,新一轮的战斗一触即发。随着一声低沉的咆哮,黑狗率先发起了攻击。它像一道闪电般冲向小狐狸,试图用它的力量和速度压倒对手。小狐狸灵活地向一侧跳跃,避开猛扑。又躲开一记狗爪,它迅速地跳到了狗背上,露出利爪抓住狗背脊上的皮毛。黑狗发出愤怒的咆哮声,试图通过翻滚和摇晃来摆脱背上的控制。
唐舞麟被晃得头昏眼花,勉强分出一眼看面前,发现戴雨浩的人影不见下意识松了口气。被吓走了吗?也好,人不在了自己也能违规用点能力。他试图调动自己的血脉之力压制身下的恶犬,耀眼的金芒从他身上一点点绽出。
忽然听见“彭”的一声巨响,身下传来失重的感觉,黑狗停止了反抗。踩着狗垫唐舞麟落到了地上,感觉自己被人轻柔的抱起。
刚刚调用的气血开始疯狂耗竭他的精神,大脑变得昏昏沉沉,他费力地睁眼,看见戴雨浩的脸庞蹭上自己,短发刺刺地扎在自己眼下。他偏头,下巴安稳地窝在戴雨浩小小的臂弯,耳朵垂落,连嘤嘤讨好的声音都发不出,看见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掉落在地上的木头。
原来是去找武器了。
被汗濡湿的手在他背上轻轻的拍打着。戴雨浩自己都还惊魂未定,却赶紧来安慰唐舞麟了,顺着脊背一下一下顺毛,好像在说别怕,坏蛋已经被我打跑了。
怎么小时候的哥哥也能保护自己啊?唐舞麟无声地笑,合上眼,意识被熟悉的味道吞没。
唐舞麟又一次被霍云儿收留了。
如果这个时候唐舞麟的年纪能再大十岁,或者他没有被霍雨浩保护得那么好能再多一些社会上的历练,他一定会有更圆滑的帮助幼年霍雨浩的方式,他一定会懂得霍云儿背后的苦衷,他一定不会这样强硬地挟恩留下。但是他现在太年轻了,被同居的狂喜冲昏了头脑,一身恣意地留宿在戴雨浩身边。
他过去的人生勉强称得上一句顺风顺水,最大的挫折是武魂觉醒和魂灵抽取,也被霍雨浩解决了,受过最大的毒打是被霍雨浩抛弃,做过最出格的事是回到过去扼杀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他不是不知道谈到灵冰斗罗就绕不开他惨淡的童年,他只是以为再苦也不会和自己的童年差多少。实际上他目前所有的经历和霍雨浩短短的童年比起来还是太单薄了。
他的不幸在他那总是加倍的。
戴雨浩从六岁起开始单独用炉灶生火做早饭给自己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霍云儿每天四点不到就要起床出门去厨房干活,没有时间做早饭,只能匆匆吃一碗昨夜的剩饭就出门。为了避免上学的时候昏过去,戴雨浩必须每天早上自己烧热粥吃。
唐舞麟这才明白霍雨浩的好厨艺不是天生就有的,他也会有翻车的时候。刚开始的时候他煮出来的粥不是糊了就是还没熟,实际上这并非因为戴雨浩掌握不好火候——他的看火本领是霍云儿认证过的专业——盖因他点着火后还有许多杂事要做,炉灶又不比自动定时饭煲,需要有人时时刻刻看着。家里孤儿寡母的没有青壮年,结实耐烧的木柴是稀有资源,更多的时候是用枯草和秸秆充当燃料。戴雨浩第一天下米下水点火离开去挑水的时候火早早熄了,他打满一缸水踩着小板凳满怀期待地掀开锅盖,迎接他的却是一锅冷水和半生不熟的夹生米粒。
他呆了很久,巨大的锅盖被他举在空中颤颤巍巍,唐舞麟跳上灶台,用前爪帮他稳固,担心地迎上那双天蓝色的、看起来马上要落泪、但最终只是弯弯笑着的眼睛:“对不起啊阿狸,看来你今天早上要饿肚子了。”
大米是很珍贵的东西,没有被做成能吃的主食是一种糟蹋,但是吃完就不算糟蹋了。戴雨浩深知这个道理,他没有时间起火再煮,只是默默咀嚼冷水,再囫囵咽下生米,然后绕着弯曲的小径上学。
宽阔的官道是给府里的贵人们走的,小径要绕很多弯路,一路上会遇见很多府里的下人,戴雨浩都会笑着问好。
这是霍云儿特别叮嘱他的。除了让戴雨浩努力修炼,霍云儿叮嘱最多的就是礼貌:“碰见爷爷奶奶阿伯伯母要跟他们好好打招呼。我们家虽然什么都缺,但最不缺的就是笑容。”
于是戴雨浩每天上学放学路上都带着笑,很有精气神地和每个人打招呼。
“笑口常开,好运就会到来。”霍云儿这样说。
确实是这样。戴雨浩笑着跟邻居打招呼,大家也笑着回应他,大家不把他当作公爵府的三少爷,更不是什么公爵的私生子,只是“云儿家的小子回家啦,刚摘的菜你拿回去吧”,或者“雨浩这么早去上学啊,这个馒头给你路上吃,乖乖听老师上课哦”。
你看,他是靠笑容把自己养活的孩子。
除了要有礼貌,霍云儿还很注意仪表。
下人居住区没有通热水,要洗澡必须每天打水烧热,非常麻烦,一般人夏天去河边用水擦身子,冬天只头尾两天各洗一次,但霍云儿不管什么季节都一天洗两次,还要求戴雨浩也每天洗澡。
她每天上完早班,中午满身大汗地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然后去河边给人洗衣服,一直忙到晚上,又出一身汗,晚上上床前必须再洗一次。
每个小孩都有不喜欢洗澡的毛病,戴雨浩也不例外。某一年冬天,天气实在太冷了,戴雨浩撒娇不想洗澡。霍云儿大发雷霆,很凶狠地命令他:“去厨房洗澡!”
戴雨浩抽抽噎噎地走了,唐舞麟缩在角落里每根狐狸毛都在发抖。霍云儿看着它,想起白天她捉着戴雨浩的脚脖子、戴雨浩抓着狐狸的大尾巴,一个拖一个从床底下拽出来的景象,大步流星走过去,毫不客气地揪住后脖子上的狐狸皮,把他扔进戴雨浩的浴桶。
天气很冷,贴着窗花的玻璃上结着厚厚的一层冰,柴火烧的洗澡水咕咚咕咚冒泡,热气蒸腾,戴雨浩的皮肤像煮熟的虾子。他接住小狐狸,把他浸在水里一阵揉搓,一边搓一边和他说话:“阿狸身上真暖和哦,是不是因为你有毛毛我没有啊?你今天又掉了好多毛毛哦,我都收集起来咯。妈妈说很快就能攒够给我织一个围巾了。这样我早上上学就不会冷了嘿嘿。”
为什么叫阿狸呢?霍云儿问。戴雨浩说是小狐狸告诉他的。霍云儿狐疑地看向坦然的白狐狸。
和小动物说话?难道是雨浩的通灵期?六岁的小孩还会这样吗?霍云儿试探着叫了一声:“阿狸?”
小狐狸亲热地扑上来。
好吧,可能真的是自个取的。
才不是什么通灵呢,唐舞麟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沟通上戴雨浩的精神世界,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个“麟”字,结果被他听成“狸”了。
算了,差的也不大。唐舞麟平心顺气,小心翼翼引导戴雨浩冥想。他好不容易进一次精神世界是有大事要做的。
戴雨浩的天赋很差,先天魂力只有一级,又是稀有的精神系武魂,学校里教的基本冥想法他花了好几天才刚刚入门,修了一晚上勉强凝出点轻烟似的魂力,唐舞麟都担心自己吹口气这些微末的魂力会被吹没。在唐舞麟隐蔽的指引下,这缕轻烟终于走上正确的道路,开始一点点凝实,伴着戴雨浩一起长大。
十月的尾巴,谷物即将丰收,市场上的米价疯涨,霍云儿把摘来的草药敷在自己手上皴裂的伤口,面对儿子“今晚吃什么”的疑问,想起家里空空的米缸,板起脸干脆地道:“晚饭?昨天已经吃过了。今天怎么还吃?”
唐舞麟不敢相信自己的大耳朵。戴雨浩显然也是,他“欸”了一声:“妈妈,我肚子好饿啊。”
不想霍云儿继续用三十七摄氏度的嘴说出冷冰冰的话:“肚子饿就去睡觉,睡着了就不饿了。明天早上吃红豆,豆子已经给你泡好了。”
唐舞麟第一次认识到人的生活可以紧巴巴到这个份上。也许是因为霍云儿的掌指结合部在刀背日复一日的深嵌下出现见骨的开裂导致她请假缺了一天的工钱,也许是因为唐舞麟恰好在陈米将尽的时候入住打乱了霍云儿的计划,总之,家里没粮了。
唐舞麟轻手轻脚地从戴雨浩瘦削的小脸上爬起来,踏着朦胧的月色,踮着脚走出房子,奔向远处的星斗大森林。
第二天一早,赵姨娘带着她的儿子戴洛黎登门。
“雨浩,你妈妈不在家吗?”
戴雨浩正在吃饭,看见来人立马停勺先问好,再答道:“妈妈出门上班了。姨娘吃饭了吗?我给你盛一碗?”
“哎呀,云儿也真是的,都叫她多休息几天了。”赵姨娘一脸懊恼,走到炉灶边起锅看了半天锅里的食物,沉默许久才笑问,“雨浩,你这锅里煮的是什么呀?”
“是红豆饭,但是我烧糊了,红豆被煮烂了。”戴雨浩平静地看着一锅红色爆浆糊糊。
“呃,姨娘已经吃过了,你自己吃吧。”赵姨娘尴尬地放下锅盖,从怀里取出一个布袋,“这里面是药膏和一点钱,你记得交给你妈啊。时候不早了姨娘得先走了,还得赶着给那位请安。洛黎,走了。”
戴洛黎比戴雨浩小一岁,却比他高出一截,抓着戴雨浩的衣角低头软语相求:“雨浩哥哥求求你了,你把阿狸给我养吧。”
戴雨浩拿起桌上自己吃了一半的红豆饭,把碗塞进他怀里:“这个可以给你。”
戴洛黎看了一眼没忍住偏过头呕了一声:“我才不要这个,这个一看就很难吃。”
“不难吃的,就是看起来恶心而已。”戴雨浩一脸认真,拿回碗,“不吃就还给我。”
“那阿狸......”
“我的。它离开了也是我的。不能给你。”
唐舞麟二十天后才回来,咬着一只三个他那么大的灵影麂。
霍云儿一边给他洗澡一边夸他:“好厉害啊我们阿狸,这么小就会打猎了。”
戴雨浩凑在火堆边取暖:“戴华斌的猎犬就什么都抓不到,只会咬鸡和吓人。”他经常听周围的邻居抱怨家里养的鸡鸭被狗咬死了没人赔钱。
唐舞麟扬起脖子接受两人的表扬,眼睛眯起,斜飞入鬓,大尾巴在水面滑动,调戏戴雨浩的手指。
其实唐舞麟想逮更补的魂兽,但是他进入的节点太早,受到的限制太大,能抓到灵活的灵影麂已经是超常发挥了。这附近没有山林,他必须长途跋涉直到接近星斗大森林外围才能抓到一些野味。
抓一只够吃半个月,慢慢慢慢把两人身体的亏空补起来,戴雨浩魂力修炼也能快一点。
“你不如抓一些能拓宽他经脉的魂兽。”唐银想着唐舞麟进入的这么早也许真能有点用,“你知道他以后有极致之冰吧?极致属性的修炼之所以困难,就是因为普通经脉承受不了三十级之后的魂力特性。而武魂没觉醒前没必要平白拓宽经脉减慢修炼速度,武魂觉醒后又来不及这么做。但霍雨浩是个例外。他的极致属性是后天的。”
感谢旧神的信息。唐舞麟隔一段时间就出一次远门猎点野味打牙祭。戴雨浩的脸蛋开始生肉,身高开始抽条,白天不犯困,晚上睡得香,不说比得上府里的少爷,看起来也是个正常人家的小孩。唯独魂力修炼还是一如既往的慢速,在十一岁那年终于达到了十级。
戴雨浩经常被人请去哭丧。他的泪腺发达,声音清亮不刺耳,价格便宜,买一送一,是四里八乡很受欢迎的哭丧儿。
他从五岁给人哭到十一岁,真轮到自己母亲葬礼的时候却只有无言沉默。
死亡不是一个可以喘息的过程,是一瞬间的跳跃。眨眼的功夫我的妈妈被秒杀了,徒留我孤零零地留在这吃人的世间。
她在土里,我在碑前。我用白虎匕麻木的刻下
“显妣霍云儿之墓
子霍雨浩敬立”。
什么戴雨浩,从此我随妈妈姓,姓霍。大雨从天上倾泻,冲刷我因为太用力被刀刃划伤流出的暗色血液。
我参加过这么多葬礼,今天的雨是最大的。妈妈说下大雨的时候我出生在她身边,所以给我起名雨浩,那么她是不是也选择在雨天让我死去呢?
不是妈妈生下了我又离开了我,是我来到妈妈身边,又在她身边死去啊。
我不喜欢雨天,雨天意味着死亡与痛苦。大人们都走了,只有阿狸陪我跪在雨中。我看着它,它用我看不懂的眼神看着我。
“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吗?还是只是小时候是这样?”
“阿狸,你告诉我好不好?妈妈为什么没有等我长大?是不是我还做的不够?”
他稚嫩的声音和雨滴一起在冰冷坚硬的墓碑上破裂。
唐舞麟贴近霍雨浩,感受到小小的人伏在自己身上,滚烫的泪水和冰冷的雨水一起浇灌。在他和他组成的一方天地里,所有的情感都被共享。唐舞麟咬着牙承受因为霍雨浩带来的所有悲伤。
是的,亲爱的,人生总是这么痛苦。有人在歌舞,就有人在乞讨,有人在亲吻,就有人在哭泣。苦难是常态,幸福才是偶然。死亡是永恒,生命才是奇迹。但是请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所以请你一直坚持下去好吗?
“阿狸,你不能跟我在一起。明天我会把你送给戴洛黎。”霍雨浩痛哭完,直起身一下一下重重地捋雪白湿重的毛发,强制检查每一只爪子,“你太漂亮了,我保护不了你。洛黎不会伤害你,你记得离戴华斌远一点。”
“明天我会离开这里,今天晚上你就一直陪着我吧。”他枕在唐舞麟身上,看见砸进瞳孔的雨慢慢变小。
“让我再多待一会吧……”
“交换!”唐舞麟对唐银大喊。
“你救不活霍云儿。她原本该在霍雨浩十岁的时候就死的,我已经用你的生命力延迟一年了。”
“一命换一命。”唐舞麟冷冷地看着他,“这个躯体我不要了。”
“喂,没必要这样吧?唐三不是也会救吗?”唐银忍不住劝阻,“接下来霍雨浩要碰上唐雅进史莱克遇见王冬了。你要错过这个啊?”
“不要唐三。用阿狸的命。”唐舞麟捕捉到了他话语间的关键信息,“唐三不是被我杀死了,怎么还活着?”
“哎呀这个嘛。”唐银打哈哈,“你确实杀死了他,他也确实还活着。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再说下去就是机密了,告诉你不好,不好。”
第二天一早,霍雨浩从黄土上醒来,发现往常习惯的毛茸茸无影无踪。
跑走了吗?
他捡起地上白色的毛发,看向东边的地平线,一轮新的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在雨后的空气中显得更加灿烂。
妈妈说,今天又是全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