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做了一世的梦，睁开眼睛还有些恍惚，赤羽分辨着梦境还是现实。坐起身，整个身体绵软无力。
“你醒啦？”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循声望去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苹果似的圆脸，眉眼含笑，一派天真烂漫。
“你是谁？这是哪里？”
“这里是凌烟阁，我家公子救了你。我叫云织，公子让我来照顾你。你醒了，我去告诉公子，这些日子他可担心呢。”
云织说完一阵风似的跑出去。
不多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赤羽辨别的出走路轻快的是云织，另一个步调急速稳健的想来该是叶孤鸿。
叶孤鸿进来，白色袍服罩着浅绿色的薄纱外衫，衣领、袖口皆是同色丝绸，薄衫上是精致的竹叶刺绣，配上俊美的面庞，真真一个浊世佳公子。叶孤鸿眉目间是抑制不住的欣喜，看着面色苍白的赤羽。那笑容含光映雪，轻轻浅浅在赤羽心头荡漾。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在一个几乎陌生的人面前没有防备、观察、试探、揣摩，而是放松、舒服。
侍女端着托盘进来，盘内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一碟婴儿肌肤般的点心，一碟嫩黄的笋丝。
“吃点东西吧，我特地让六叔做了清淡的吃食。”
饭菜的香气袭击着赤羽的嗅觉，她忽然觉得很饿。下了床，一路像是踩在棉花上，幸好床与桌子并不远。米粥粘稠软糯、糕点入口即化、笋丝清淡可口，厨艺可见一斑。
“我们凌烟阁大厨的手艺不赖吧。”
“不错。”
“六叔还有几样拿手菜，等你好了你都尝尝。”
“我睡了多久？”
“三日。”
“我们到凌烟阁用了几日？”
“不到七日。”
南宫牧歌说过腐肌丸毒发是十五日，看来叶孤鸿是拼尽全力救回了自己的性命。赤羽想着。
“谢谢你”，赤羽郑重地向叶孤鸿道谢。
“你真得好好谢我，救你可是费了我好大功夫”，叶孤鸿玩笑道。
“你就不怕后悔？”
“不救你我才会后悔，我救的不是罗刹门的赤龙使，是昔年越国大将军冯延鹤的女儿冯晚照”，叶孤鸿面对赤羽，甚为清晰地说道。
冯晚照三个字直抵心底，瞬间照亮了赤羽所有的感官。这个多年不用的名字像是一道咒语，释放出了被禁锢多年与冷面杀手截然不同的人格。赤羽的心重新暴露出柔软，脸上划过感动，不再是冷酷漠然的表情。
“你的毒刚清，身上还有伤，需要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云织你已经见过了，送餐来的是云锦，有什么需要吩咐他们就是。”
赤羽抱拳施礼道：“大恩无以言表。”
“无以言表就不要表了”，叶孤鸿凑近了道：“你这样郑重其事地谢来谢去好没意思，真要谢我改日入凌烟阁，做我凌烟阁弟子如何？”
“你能做我师傅？”
“我不能，我爹总可以吧。”
“怎敢劳动老阁主？”
“你呀，总这么一本正经的。”
云织为赤羽擦拭后背，尽管已经见过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再度看见是震惊过后的不忍。纵横交错的鞭痕在原本光洁的皮肤上狰狞，肩头的莲花纹身在疤痕中绽放，透着残破的美感。正中一道醒目的刀伤似乎要把整个后背劈开。云织动作轻柔地将药一点点敷匀，细心地缠好绷带。
“羽姑娘，疼不疼啊？”
“不疼。”
“你怎么受这么多伤？”
“行走江湖的人受点伤正常。”
“你这哪里是受点伤？”
“包扎好了？”
“哦，好了。”
云织下了床，拿过一套鹅黄色的衣衫。
“羽姑娘，我帮你穿吧。”
赤羽看着云织手中的衣衫眉头皱了皱，不说话。
“你之前的衣服都破了，少阁主说你现在养伤也不便穿着以前的衣服。这是少阁主亲自给你挑的，你穿上肯定好看。”
云织笑盈盈地摊开衣服，给赤羽穿上。随后又拉着她在梳妆镜前坐下。赤羽本能地想抗拒，但不知为什么在云织这个小丫头面前她不想让自己不近人情。没再说什么，任由她在自己的脸上、头上比划。索性闭上了眼睛，权当养神。
“好了，你看看，真美。”
赤羽睁开眼睛竟也恍了神，镜中是完全陌生的自己，眉如远山，目盈秋水，面若桃花，唇似含朱。
“羽姑娘，你应该多笑笑。”
赤羽看着云织，唇角淡淡一勾，虽不明显，但到底是个笑容。
“这样就对了，像个仙子。”
云织捧着脸，就那么定定地欣赏着，一脸痴笑。
赤羽无奈地看着云织，起身出门，云织忙跟了出去。
阳光煦暖，惠风和畅，庭中古柳的千万根发丝随风微微摆动。古柳下簇拥着大叶兰，晚霞紫的花朵婀娜着身姿。极目远眺，层峦起伏的青山直扑眼帘，清幽静谧，凡俗皆忘。赤羽想起了从前的时光，那时父母还在，哥哥还在，荣耀和辉煌都在，她享受着万般的宠爱，总觉天地祥和，时日长久。
叶孤鸿走进月庐便看见赤羽站在院中发呆，被她一身闺阁装扮惊艳，许久都挪不开眼睛。
“公子”。
云织打着招呼，赤羽回身看见叶孤鸿拎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是一只白鹦鹉。
“让它陪着你解闷可好？”
赤羽没答话，叶孤鸿将鹦鹉拎进屋里。小家伙在架子上来回踱着步，没一刻安分。
“它跟着我会闷的。”
“会闷，会闷……”白鹦鹉重复着赤羽的话。
“不会，它在我那话太多了，正好你教教它，让它安静些”，叶孤鸿边说边捋着鹦鹉的毛。
“讨厌，讨厌……”鹦鹉边说边去啄他。
“嘿，你个小东西，刚换地儿就不认主了。”
赤羽看着他们嬉闹，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一早云织端着熬好的鸡汤进了月庐，四下不见赤羽的踪迹，唤了几声也无人应答。正寻着云锦迎面走过来。
“云锦姐姐，你看见羽姑娘了吗？”
“看她做什么？”
“奇怪了，月庐就这么大，四处都找不见，会去哪呢？”
“她有腿有脚的，哪里还不能去？”
“云锦姐姐，我怎么觉得你不喜欢羽姑娘。”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公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她，咱们凌烟阁的金蚕因为她都死了。她是罗刹门的杀手，心狠手辣，不是善类，只会带来厄运。”
“啊？这样吗？我看她还好吧。”
看着云织呆头呆脑的样子云锦恨恨地戳了她额头。
“哎呦，疼。”云织吃痛道。
“就你这个笨丫头什么都看不出来，以后离那个女魔头远点知道吗？”
“哦”，云织委屈巴巴地应了一声。
对面是一片孤峰，利剑般耸立，褐色的山石上林木葱郁，鸟鸣啁啾。脚下亦是绝壁，深不见底。崖上平整得似被打磨过，一块青白的石块宛如精心镶嵌，周遭零星些碎石。山风拂过，吹来清新潮湿的气息。赤羽深吸一口气，放松在寂静中。片刻她抽出袖中剑，黄金剑柄、剑锋雪亮，最绝的是长仅七寸，宽限七分，小巧玲珑，舞起来却虎虎生威，杀气毕现，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七巧玲珑剑。江湖中使用短剑的人寥寥无几，亲眼见赤羽使用此剑的人十之八九都已成为剑下亡魂，七巧玲珑剑已经成了死亡的代名词。赤羽一套剑法舞毕，调转剑锋直奔右前方一株树上，转眼间已运步上树，树上的人俯身冲下，锦衣缎袍，以长剑相迎。两人缠斗在一起，剑光四射，一时难分高下。叶孤鸿被剑气逼退，踩在一块石子上。用力一踢，飞奔向赤羽。赤羽手腕一转，一个剑花闪过石子早已不见踪迹。反手一收，剑倏地进了衣袖。
“能亲见七巧玲珑剑真是大开眼界”，叶孤鸿满目笑意。
赤羽不予理会，径自走到崖边，叶孤鸿走过来站在她身侧。
“腐肌丸毒性甚烈，仅凭金蚕怕是不能将毒驱净吧。”
“说来也巧，那几日正是薛神医同家父切磋棋艺的日子，顺手就把你的毒解了。”
“居无定所，行踪不定的神医薛不荃？”
“正是。”
“凌烟阁主行侠仗义，遍交群雄，果然名不虚传。”
叶孤鸿笑笑道：“好说好说。”
“女孩子别总打打杀杀的，咱们用点温和的方式不好吗？像这样聊聊天就不错嘛”，见赤羽又不说话叶孤鸿挑起话头。
“我对偷窥的人向来不手软。”
“我对漂亮的女孩子向来很有耐心，”叶孤鸿说完眉头一挑，颇有几分浪荡公子模样。
赤羽白了他一眼转身往山下走。
“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走了？”叶孤鸿忙追了上去。
“你很闲吗？”
“你是我带回凌烟阁的客人，热情好客是我们凌烟阁的传统。我领你四处转转？”
“不必。”
“山那边有个浣花溪，很美的，保证你去了不后悔。”
“不去。”
“那我领你去看白狐，我们这里有白狐，很漂亮的。”
赤羽被缠的心烦，忽然止了步，叶孤鸿正说在兴头上不料她会突然止步，就那样直直撞上赤羽。他记起她毒发昏迷依靠在他怀里的场景，那时的她虚弱而乖巧，不似现在这样冷冰冰地拒人千里，他想起她背后的刀伤，那么长的伤痕必然会落下疤痕。不自觉地伸手抚上她的后背柔声问道：“伤口还疼吗？”
赤羽紧绷着身体向前走了一大步，依旧背对着叶孤鸿
“少阁主，我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不能回应你什么，抱歉。”
叶孤鸿看着赤羽逐渐走远，失神良久。
回到月庐迎接赤羽的是云织喜滋滋的问候。
“羽姑娘，你回来啦？到处找不到你，鸡汤都凉了，我去热一下”，说完又急匆匆地走了。
赤羽本想叫住云织告诉她不用麻烦，她并不想喝鸡汤。但看着这个毛头丫头心里总是涌起说不出的暖意，原本要出口的话没再说出口。
不多时云织端着鸡汤回来：“羽姑娘，快趁热喝了吧。公子特地吩咐用这鸡汤给你补补。”
赤羽端起碗慢条斯理地喝起来。
“怎么样？好喝吗？”
“好喝。”
“那你多喝点，这鸡汤你在别处喝不到的。”
“为什么？”
“大师傅在后山专门辟出一块地方养这些鸡，喂它们虫子。大师傅说这样养的鸡全是精肉，吃起来更香。”
“你喝了吗？”
云织摇摇头：“这是公子专门吩咐大师傅给你熬的，熬了一上午呢，大师傅还加了很多补血益气的药材。”
没有多余的碗，赤羽用茶碗盛了汤递给云织：“尝尝。”
云织还是摇头。
“你不喝我也不喝了。”
“我喝。”
云织端起茶碗喝了起来。
“好喝吗？”
“好喝。”
喝完汤赤羽发现云织还在盯着她看。
“你在看什么？”
云织皱起小脸：“羽姑娘，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连夫人身边的云屏姐姐都比不上。可是她们说你是女魔头，让我离你远些。我怎么也看不出来。”
赤羽伸出手在云织的眉心轻轻按了按：“很多人很多事用眼睛看是看不出来的，别费脑筋了。”
“可是公子对你很好，公子是个好人，你也应该是个好人。”
赤羽有感于云织赤子心肠，脸上显出温柔的神色。
“她们说得对，我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真的？”云织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虽然赤羽很少说话也不愿意笑，但她就是觉得她不是坏人。
“听她们的话以后离我远点。”
云织很失望但很快又恢复明艳：“公子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只听公子的”，说罢端着餐具要走。
“听说这有个浣花溪”，赤羽似乎无意间提起。
“是呀，姑娘也知道？”
“听说的。”
“一定是公子告诉你的，公子很喜欢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