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醒来他就该入学了,谁料手下这一压,大夫来一趟,生生推迟到了年后。
“小公子顽皮,虽是皮外伤,但十指连心,淤血一时难消,怕还是得痛上一阵子,我这就开一副活血化瘀的外用药,每日早午晚涂抹三次,配以热敷,三日后即可恢复。”
林二大夫把完脉,捻须静默半晌才开口,“只是日前后脑击伤,现下脉象还是虚滞,待我再开几副汤药调养半月,便可无碍。”
顾准连连道谢,陪着大夫去外间开方子配药。
原身那晚一个时辰出生的妹妹顾情,这才从苏青青身后伸出头,颇有些鄙夷道,“三哥,你可真没用,怎地斗个蛐蛐自己砸到头,捡本书也能磕着手?”
好巧,顾悄也不知道为什么呢。
他无辜回望,跟顾情完全不像的桃花眼眨了眨,按原身行事逻辑,一头钻进苏青青怀里,无耻冒出一句,“娘,瑶瑶她凶我。”
羞耻是什么,刚刚“呼呼”那回合,顾悄就输光了。
苏青青一下一下轻抚顾悄后脑,没好气瞪了顾情一眼,“叫你平日里多关照关照你三哥,结果你扮了个男孩子自己玩去了,把你哥丢一边,还好意思说!”
顾情做了个鬼脸,“明明三哥说要发奋图强去考学,我怎么知道他转头就去斗蛐蛐了。”
说着,顾情十分痛心地摇头,“三哥,你就不能上进一点,总不能每次拌嘴要我上,打架也得我帮忙吧?人家毕竟是个女孩子呀。”
“帮一下怎么了?你跟着我学了十年武,打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能让人占着便宜?”
母女俩越说,当代学霸脸上越发挂不住。
他干脆床上一赖,谁都不爱,被子一蒙,四大皆空。
脸上热度稍稍散去一些,顾悄一琢磨,既然打定主意要转变,那戏还得演全。
于是他噌得起身,扯着苏青青袖子表决心,“娘,明日我就去读书,再也不斗蛐蛐了。”
为了自证,顾悄循着记忆找到原身宝藏,将探筒、斗坛、罩子、水盂、食抹、斗草、提笼、竹夹子等一应斗蛐蛐的小杂件,还有那个万恶的戥子砣玉匣子,哐当哐当丢进篓子。
最后,他拿起那只青花蟋蟀罐,作势要扔,瓶子里突然传来几声“唧唧吱——”的响亮鸣叫。
顾悄手一顿。
作为正宗城里人,职业学霸还没见过真蛐蛐。
他答得上蟋蟀的界门纲目科属种,却不知道它落在斗坛振翅是个什么模样,他熟读“九月在野,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却从没听过草野庐中它最真实的鸣奏。
本质上,顾悄不过是个长在钢筋混泥土建筑群、从小对着各种纸质出版物的呆子而已。
没忍住好奇,顾悄揭开了盖子,却是一只铁头黑背威风凛凛的大家伙,盖子才露一点缝,它后腿一蹬,在顾悄左颊借了个力,就向着暖和的床榻跃去。
琉璃急了,“少爷,这可怎么好,上次你把青将军放出来,咱们捉了三天!”
一想到睡觉的床上,随时可能蹦出一只虫虫,顾悄的脸色也精彩起来。
可原身不仅不怕,还爱死了与虫虫同眠,顾悄也只得忍着心痛,将罐子扔进篓子,一骨碌全塞进琉璃怀里,“不抓了,就让青将军自己玩儿吧,反正我要念书了!”
苏青青显然误会了顾悄,以为他勉强的神色,是舍不得蛐蛐,“儿啊,那不然,还是抓一下?也不费事,叫丫头们把门窗一堵,床底通一通,它马上就出来了。”
“咱们也不用为难自己,蛐蛐你照斗,陶冶性情也是好的,书呢你看心情念,实在想念哥哥们,咱们就进京寻他们。”
顾悄:完了,有这样的娘,他一点都不想努力了。
但是,想到孵蟋蟀、养蟋蟀这高难度作业,学霸还是忍痛拦下了苏青青和琉璃的摩拳擦掌。
以至于时隔近一个月,顾悄下学回来,卧房里迎接他的,依然是床底青将军“唧唧吱——唧唧吱——”的振鸣。
顾悄蹙眉,站在花梨木拔步床前沉思。
也不知道小公子是怎么改良的品种,这青将军活得也忒久了一些。
好在小东西挺懂事,不曾哪次逾矩,半夜爬床。
琉璃一边端来热水,伺候顾悄洗漱,一边闲搭话儿,“冬日里还能见蛐蛐,整个大历朝,我们可是独一家,谁说咱们三爷只会玩,只是功夫花的地方不同!”
对于这一大家子的无底线宠溺,顾悄已经不想说话了。
不过大丫头说得也没错,原身的“废”,只是旧时代度量衡下的废。
走马观花掠过原身短短十六年,总结起来,就是精致、有趣、会玩。
有些类似现代老皇城脚下的旧八旗,平日里看似废柴咸鱼,但于某业上却有专精。
毕竟能将任何一门“玩”到极致的,都不是寻常人。
顾悄不由想到读书时十分倾慕的那位学长,谢景行。
他家世好,兴趣广。
上五玩核桃、葫芦、佛珠、菩提、和田玉,下五玩紫砂壶、折扇、烟斗、笼鸟和蛐蛐。旧时十玩他多少都有涉猎,最偏爱还是风雅折扇。
据说谢景行家中收藏的历代名人扇面真迹,比某些馆藏还多。
而他收集这些扇面,可不是为了空显摆。
身为历史学博士,著名收藏家之后,学长对古代扇面的了解,甚至可以媲美很多专家学者。
不少需要鉴真的物件,学界大佬还得虚心求教这个年轻人。
多次学校年会上,学长执一柄折扇,着一身明制汉服,以扇面收展开合,舞千古文士风流。
那时的他,仿佛戏文里走出的翩翩佳公子,每每看到,顾悄就忍不住佩服到心脏怦怦乱跳。
如果说,学长的扇面,玩的是“雅致”,那原身的花鸟虫鱼,玩的就是一个“乐天”。
顾悄共享了原身记忆,自然知道,原身的“玩乐”,其实更接近于天性的释放。
就像,他似乎生来就不属于这个充满枷锁和镣铐的时代。所以,他离经叛道,将所有心力,都用在了无人看好的歪门邪道上。
作为一个总被diss无聊无趣的现代蛮夷,顾悄是十分羡慕原身的。
他甚至想,要是现代的他,有半分原身的有趣,那么,大学那个夏日午后,他攥着学长递来的社团招新报名表,是不是就不会纠结一个下午,最终还是一个字没敢填?
想到这,顾悄不由苦笑,比起原身,他这个被高考荼毒、被公考浸染,除了学习一无是处的无趣人,似乎性格与这古代适配度更高。
……就离谱。
顾悄一时不知道该夸自个儿适应性好,还是该骂自己老古板。
穿来近一个月,顾悄几乎夜夜惴惴,这晚一番伤感后,却意外睡了一个好觉。
梦里,他迷迷糊糊看到现代的自己,苍白着脸,惊慌失措地从酒店的长毛地毯上爬起,好不容易适应了各种新奇的摆件灯光,又被他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惊得跳起。
好半天,那个他循着记忆,生疏地接通了电话,还没讲三句话,就哭唧唧向着对面撒娇:“妈妈,我好想你——”
那个十六岁的灵魂,那样轻易地,就替他这个钢铁书呆说出了一直想说,却从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
他无意识地将自己更深地缩进暖被里,低低呓语,“娘亲——”
……
第二天卯时不到,顾悄就醒了。
他惺忪着眼,拥着火鼠毛被面,坐在七宝大红帐子里发呆,脑海里混乱闪过昨夜的梦,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突然落了地。
他不想偷别人的人生,如果只是互换,也不是不能接受。
青将军兢兢业业叫了半宿,这会总算下了班。
花梨木拔步床里,帷幔层层叠叠,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琉璃替他留的一盏夜灯,静静燃着,照得四下里暖意融融。
顾悄汲着鞋,捞起二进隔间里丫环备下的衣服,悉悉索索穿了起来。
还没弄出多大动静,琉璃就端着盥洗水,挑了帘子进来,厚重的毡布掀起一个不大的缝,却也带进一股寒风,顾悄赶紧捂着鼻子,“阿秋”一声。
琉璃笑道,“没想到,三爷读书如此上进,晨起竟不用人三催四请了。”
顾悄揉着瘪了的肚子,可怜巴巴,“还是娘的主意好,饿醒最奏效。所以,早上我吃什么?”
“今日二月二,咱们早上吃虾仁龙须面,怕你饿着,给你另煮了瘦猪肉香油饺子,还炕了几张素馅儿春饼,等会给你带上,日间饿了垫肚。”
“要我说,顾老学正规矩也太严了些,不纵着子弟,好歹也许下各家送个热乎饭。你们这群半大的小子,总啃冷馍馍也不是个正经。”
琉璃一边唠叨,一边熟练替顾悄整理好衣服,递过沾好了茯苓膏的马尾刷与他刷牙,淡盐水漱过口后,又拧了面巾与他净脸。
一整套下来,除了用具简陋了些,与现代也没太大差别。
……才怪!
顾悄冷着脸往钵盂里吐了口血水,又被咸盐水辣得吸气。
捂着出血的牙龈,顾老师十分想念现代的软毛小牙刷。
然而毫无动手能力的学院派,在这方面却并不比古人先进到哪里去。
只知道猪马毛可以做牙刷,却完全不知从何下手的顾悄,绝对是穿越人之耻。
他捏紧拳头,心道没关系,不会造物,他可以捞人!他愈发坚定,日后等他开班授课,一定先捞几个工科好苗子上岸。
作为公考老师,他义不容辞,要为大历发掘更多实用型公务员,好不断提升古代广大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
当然,也义不容辞为实现自己的美好生活添油加醋,哦不,是添砖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