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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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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还小嘴叭叭的两人,闻言神色一变,向着锦袍书生拱手道谢:“谢林兄提点。”

语罢,两人左右张望,生怕混帐话叫有心人听了去。

结果李狗蛋一个回头,做贼心虚的小眼神,就正正与顾悄对了个正着。

顾悄条件反射回以一笑。

落在李狗蛋眼里,这笑就变成了十成的不怀好意。

他色厉内荏,恶狠狠回瞪了一眼,可目光触及一旁的宋如松,一句“非礼勿听”生生卡在喉头,吓得他拉起同伴,拔腿就跑。

顾悄听到他嘴里犹在碎碎念,“叫你管不住嘴!这下好了,搬弄到本尊跟前去了!”

这些议论宋如松早就见怪不怪,他清俊的脸上,愣是一个表情都欠奉。

顾悄试探地拽了拽他袖子,“宋师兄,对不住,我是不是耽误你大事了?”

宋如松偏过头,避开了顾悄动作。

“山道上遇到,决定出手时就知道结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于三爷无干,你不必愧疚。”

顾悄皱了皱眉,他一直觉得宋如松哪里违和,这会静下来,才反应过来是什么。

宋如松骨子里,十分介意出身。

那是一种表面风轻云淡,内里却根深蒂固的自卑。

究其根源,只因宋家落败,成了顾氏世仆。

提到这个,就不得不说顾与宋的“伴当”渊源。

休宁顾氏门第很高,原为江南吴郡顾氏。其祖顾雍,官至东吴丞相,封醴陵侯。

病逝时,孙权曾素服亲临吊唁,并亲赐谥号“肃侯”,可见顾氏功勋眷宠。

最鼎盛的时候,中原名门随晋王室南渡百余家,高门王谢袁萧之外,首当其冲就是吴郡朱张顾陆这四个庞然大物。

可惜好景不长。

南梁末年,降将侯景上书梁武帝,想求娶王谢之女,梁武帝以“王谢门高”拒绝了他。侯景怀恨在心,立誓要将这些所谓的高门贵女全数发配作奴隶,碾到尘埃里。

后来侯景果然叛乱,王谢及以下世家,男子被斩杀殆尽,女子尽数充奴,江南士族十不存一。

顾氏亦不能幸免,宗族离散,只一支侥幸,从吴郡出逃至休宁山中,隐居以避世。

这就是休宁顾的来源。

唐初政治清明,得以存世的高门,凡有才能者纷纷复起,顾氏亦然。

两百余年间,顾氏子弟科举入仕二百四十七人、举荐征辟入仕五十六人,清流砥柱,颇具气象。

谁料,唐末白马驿之祸再起,权臣朱温大权独握,九曲池设宴绞杀唐王室九子。朝堂内,忠唐的衣冠清流更是杀的杀、贬得贬。

至朱温弑主篡权,顾氏老族长为明族志自裁,令全族在朝者,悉数丁忧辞官回乡。

适逢李姓一旁支南渡避难,为报旧主,顾氏顶着后梁严苛的诛李杀令,冒险为其提供荫蔽。

这支李自此易姓为宋,木上加盖,取得是感念顾氏庇护之意。

五代以降,各路势力纷纷打出唐李旗号分疆建国,李氏人人自危,怕做了狼子祭天的傀儡。

南渡后宋氏本就身无长物,累代依附于顾氏。彼时徽州有旧俗,凡一村有两姓以上人家,没有田产受另一家荫庇的,要充当另一方“伴当”。

为遮掩身份,宋氏干脆对外自称顾氏仆从。

先祖乱世图苟安,以自贬身份换得一世安宁。一念之差,却为后世子孙带来了极大的难堪。

到宋管事这一代,宋氏几经更迭,早已彻底沦为顾家的世代雇工。

不在奴籍,不是贱民,但也只一线之隔。

直到独子显出读书天赋,根植于伴当身份的隐痛,才初见端倪。

按大历制,无籍无地不科考。

宋管事虽托了主家,置了些田产,跻身农籍,全了宋如松科考的入门资格。但整个休宁,谁不知道宋如松“世仆”底细?

高门与寒族,权贵与贱民,这种二元对立,是每一个古文明灿烂光辉背后都挥之不去的阴翳。

将心比心,顾悄刚落地大历时,也曾庆幸,原身出于勋贵之家,至少免了他诸多身心磋磨。

但凡出身差些,他这现代人,在等级森严的古代,都得先脱一层皮,权当学费。

瞧瞧红肿的双手,顾悄叹了口气,奈何出身好,学费也没逃掉。

当然,比起宋如松,他已经算很走运了。

这人即便功名在身,已是秀才,但对上顾家人,始终势弱,带着几分去不掉的自卑和屈就。

低人一等的认知,叫他无法像寻常学子一样,跟同窗坦然相交。

这心理外化于行,就是句句不离口的“爷”“少”,就是对科考入仕的过分在意和执着。

初见时,顾冲与他批命,所说“心执”,概莫如是。

这种心理,是考场大忌。

越心急渴求,越难出成绩。几次失利之后,生了心障,就再难跳脱出来,好好的人,自然也就废了大半。

这样的人,也如猗猗青竹,看似傲气清高、韧不易折,却有节无骨,独木难存。

如不及时笃信定心,终究只能成下等器物,难当重用。

好在,身为公考团队的业绩NO.1,顾老师不仅包笔试,还包心理强化。

虽然像宋如松这般的大龄考生,心理复健不是一句话的事,但顾夫子不急,可徐徐图之。

他眼珠子一转,指着远处一颗巨大柏树,看似闲谈,“师兄看到那些树了吗?”

宋如松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关庙偏门后方空地,杂乱植着几路黄檗,俗称黄柏。

幼时玄觉曾教他辨认过,是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

“刚回休宁时,我虽年幼,但已经记事了。我娘那时候总带我去各处寺庙,求仙拜佛替我续命。回乡第一个来的,就是这关庙。”

“春上时节,农忙庙闲。我们在这偏殿休憩,见庙祝正指挥着杂役收整各处。那里原生的是一片香椿,也不知这几棵黄柏是如何扎根的,新苗矮小如丛生野灌,杂役舞着镰刀,正要齐根砍去,替椿木腾地方。”

“我二哥好管事,见状忙上前与庙祝说椿辨柏。庙祝一听黄柏难寻,皮叶籽尽是贵重药材,转头就令杂役伐椿留柏。若是师兄,椿柏之间,你当如何抉择?”

宋如松不知他是何意,沉吟半晌道,“顾二爷想法,我并不赞同。在医而言,柏贵,可在庙而言,当属椿贵。另一头偏殿外,种着萱草,两边相合,取的是‘椿萱并茂’的吉祥意头。换了黄柏,与萱互对,可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顾悄闻言,击掌赞道:“师兄与我,所见略同。所以,以椿柏自观,师兄不觉得,我叫你师兄,你兀自改口称我少爷,就同这庙祝易椿为柏,从时俗而言,贵是贵了,却与我们同窗之谊极不登对吗?”

讲得太投入,顾悄有些忘乎所以,这一击掌,碰到伤口,疼得他一嘶拉。

眼泪自然又呼啦啦淌了一通。

宋如松闻言一愣。

顾悄兜兜转转一大圈,实则是借称谓提点他,同窗无尊卑,他不需在顾氏跟前伏低做小;亦是在告诉他,宋家与顾家,一椿一柏,同为良木,无谓贵贱,时地不同而已。

他薄唇微动,想辩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面上微红,是被直言痛处,露出的窘迫羞赧。

他只得掏出手帕,替小公子清理脸上狼藉,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大抵忠言都逆耳。可脓疮不破,沉疴难消。

于是,顾悄忍着痛,哽咽着再接再厉,“若今日你因同窗情谊,帮顾云庭解围,替我寻医,我们定会感激,可若是为全与顾家的主仆牵绊,我却并不想承情。不仅心中膈应,于名声还有污,外人只会认为,顾家苛刻,如此耽误你前程,是以势压人,不知体恤旧主。”

“三少……”宋如松闻弦音已知雅意,顾悄话虽不留情面,却是情理并用,化他心结。

他自以为的报答,顾家并不需要;他耽溺的身份之别,也不过庸人自扰。

“前朝白鹭书院山长本堂先生有阙贺友人词,我很喜欢。词中恰有句‘把酒君前欲问年。笑指松椿,当是同年。’”顾悄一本正经胡诌道,“你看,先贤亦说,椿与松柏,当同年高中,师兄,下一场大比咱们可要好好见真章!”

这本是一首贺寿词。山长与友人吴景年,少时相识,一生至交。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却志趣相投,情真谊厚。“松椿同年”原意,是山长把盏询问友人年岁,吴景年笑指松椿,说我应该与它们同样年岁。

顾悄却故意曲读,取了旧时科场同科中式者互称“同年”之意。

这一番牵强附会的鬼扯,闹得宋如松哭笑不得。

但胸中郁垒,奇异得松快不少。

他长舒一口浊气,摇头道,“昔日只听说顾家三爷,胸无点墨,顽劣不堪,今日方知,道听途说,不可轻信。琰之胸有丘壑,目见山川,我当刎颈深交!”

顾悄被这夸赞雷到,暗道幸好原身是个死宅,除了斗蛐蛐,与外界甚少往来,没什么人知他底细,不然这可就立马穿帮了。

不过见宋如松似有开悟,他心中着实宽慰。

总算没白费他想死一众脑细胞,绞尽脑汁编出这番婉曲又文绉绉的劝词。

他调皮眨眼,欣然道:“宋师兄,英雄不问出处,你我前程天高海阔,今后还请多多赐教。”

宋如松释然一笑,如暖阳破冰,亦回道,“师弟过谦,下一场大比,师兄等你。”

互相恭维完,两人对视片刻,哈哈大笑。

“嗐,我的宋相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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