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早晨。
春和景明,距离围猎结束班师回朝已经过去了两周。
这两周内,孟涟瑜照常进宫,教两位皇子读书的日子过得也算平淡。
在这期间,她的心中始终筹谋着那夜与傅岭在帐篷中商榷的谋反之事,整颗心脏悬在半空,整日坐立不安。
但是今天,她终于暂且放下了自己沉重的心事,短暂的回归到自己的工作中。
因为两位皇子今天要被皇帝抽查考试,这是一个季度一次的考试,涉及到皇帝对两位皇子的看法。
并且,这次的考核非同小可。
如今皇帝年事已高,虽则两位皇子年龄都尚小,但是国本早一日定立,朝廷上下与后宫也都早日安心。
因此,最近朝堂上经常掀起立储的言论。
自然而然地,全国上下的焦点也就来到了两位皇子的身上。
最具优势的,毋庸置疑是皇后亲生的三皇子,他不仅是正统嫡出、身份珍贵,并且还有宰相作为他的亲舅舅,作为外戚与朝堂势力为他撑腰。
如此强大的身份背景,让朝廷大部分大臣的言论都整整齐齐倒向了年龄最小的三皇子。
而二皇子作为一直以来的小透明,则显而易见地并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
更有甚者会理所当然地以为皇帝只有三皇子这一个皇子,而全然忘记了在这之前就已经落寞的二皇子。
但是,在立储这样的大事面前,凭着谨慎的原则,还是有人想起了二皇子。
并且很意外的,甚至有零星的几个大臣认为二皇子年纪稍大,懂得世事,并且比三皇子开悟得早、聪明得多,更适合立为国储、托付江山。
这是让孟涟瑜惊讶的,她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
但是就像世间万物、阴阳平衡那样,有附和的声音,也必定有反抗的声音。
即使这样的声音很小,微不足道,甚至让人无法清楚地听见,但是它总会慢慢地发芽,直到长成参天大树的那一天。
由于这次的事件,事关两位皇子,孟涟瑜这个平日里与两位皇子相处时间最长的太傅大人便被委托了许多问题与言论。
皇帝要求她发声,评价二位皇子的学习进展以及开悟程度。
而各位大臣也将流水般的礼物送入她的府中,企图让孟涟瑜为自己阵营所支持的皇子说句好话。
但是孟涟瑜都没有听,她不断地接待朝中各派,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嘴上好听的话一套又一套,转手便将这些贵重的礼物分送给了自己的侍从们。
为了摆脱这事带来的困扰,孟涟瑜提出让两位皇子在不久后到来的季度考核中,直面皇帝,让皇帝来定夺二位皇子的水平。
因为在孟涟瑜的眼中,这两位皇子各有各的长处,她现在还不能立刻下定论。
更何况孟涟瑜私下策划的是谋反,而此凶险之事与利处相背,因此她不仅没有心思去发表立储的言论,反而汗流浃背,只顾着心虚。
终于,时间还是来到了这一天。
孟涟瑜早早收拾行装,进宫,在学宫等着二位皇子,并带领二位皇子一同前去宣室殿。
当孟涟瑜刚刚踏入学宫大门时,便远远地看见,二皇子早已端坐在学宫的桌前,他正在埋头苦读、温习功课。
这时,二皇子听见孟涟瑜的脚步便抬起头,孟涟瑜看见他双眼下各有一片深深的乌青,便知道他这是一晚上都没有回寝殿休息。
于是孟涟瑜坐到二皇子的身旁,轻轻说道:“殿下,是很紧张吗?”
二皇子没有吱声,只是低下了头,默默盯着书的一角,双手紧紧攥着书本,指节都被绷得发白。
而后,孟涟瑜换了一个问题,她又问道:“你是不是想当太子?”
话音刚落,她便发觉,二皇子回避的眼神突然聚焦起来,而在他聚焦的眼睛中,散发出了五成的坚定,二皇子本就不轻易透露心事,他的内心究竟是有多强烈的渴望,才能让压抑过后的野心依旧如此横冲直撞。
孟涟瑜想,他似乎是下定决心了。
这时二皇子看向孟涟瑜,反问道:“师傅,你觉得我和三弟,哪一个更适合成为太子?”
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问题,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心思敏感的孩子面前,孟涟瑜更要想好措辞。
不瞒二皇子问,其实这些天,孟涟瑜无数次面对这个问题,但最终都是由朝中的各位大臣参杂着或真或假的“太傅大人也说这位皇子天生聪颖”的话,向皇帝提出的。
而学宫里的两位皇子,在这些日子里,也仿佛同时有了无声的默契,无论是谁,都没有提到这个话题哪怕是一个字或者一个情绪。
这次,孟涟瑜再次面对这样一个无数次纠结的问题,第一次感觉到有些紧张。
更何况是在二皇子面前回答这个问题,答案更需要慎之又慎。
于是,孟涟瑜缓缓地转过身,正襟危坐,十分正经地面对着二皇子,严肃地注视着他良久,而后沉沉地开口问道:“殿下,你觉得我能不能当太子?”
“……”
这个反问相当炸裂,尤其是在这个时代、这个人面前。
这一次,换成二皇子变得有些无措,孟涟瑜很明显地感觉到他有些瞠目结舌,可是处于教养和利仪,他忍住了,只是瞪大了双眼,开口又不知说什么,随后又不得不闭上嘴巴。
如此循环往复几次,他才有些疑惑地开口说到:“我朝并没有这样的礼制,师傅要当太子这事儿,又怎能是我说了算的?恕我对此问题无能为力。”
孟涟瑜听到这话,一改刚才严肃的状态和语气,她轻轻一笑,随即开始对二皇子说着。
“没错,如果我想当太子,那么我来问殿下,但殿下说的不算;但是如果如今殿下您想成为太子,却没有把握,你来问我,我说的也依旧不算话,甚至不能给你打包票。”
她言至此处,看到二皇子的表情显出一丝落寞。
于是她接着说道:“人一生中,让我们对未来没有把握的事情数不胜数,而我们不应该把所有的期待浪费在没有决定权以及控制事情局面的人身上,反而应该舍弃不必要的负担与他人的看法,直面问题本身,这样才是解决你的焦虑情绪最有效的方法…..殿下可明了下官的话中之意?”
二皇子听到后,沉默了很久,久到孟涟瑜觉得这孩子的心性与执念有些重了。
但是,二皇子突然轻轻地开口回道:“师傅,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在结果到来之前,继续努力增强自己的学识。”
事到如今,孟涟瑜能想到的最好的回答,只有这个,她已然尽力了。
她在说这所有的话之时,脑海中无时无刻不浮现出谋反那日两位皇子的表情以及最终的结局。
她内心依然认定了,这个太子,没有含金量,也不再有前途了。
因为,孟涟瑜也不能因为这个事情而放弃自己所有的计划,所以在面对二位皇子的时候,她似乎是有一点愧疚的情绪,但是整个大局却让她逼自己将这样的情绪立刻压了下来。
她想起二皇子近日进食也不太好,但却没有人管他,因此营养有些不良,孟涟瑜看见他嘴唇发白,手有些抖。
于是她又放轻的语气说道:“不怕,我们殿下想做什么事情就去做,人生的试错成本是很高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师傅在,殿下搞砸了,有师傅给你兜底。”
孟涟瑜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已经想好了,如今在皇帝身边,他们需要争权夺利;但是如果将来事发,那么她一定不会与二位皇子为敌,更不会让二位皇子落到万劫不复的下场。
因为他们是自己真正喜爱的小徒弟,而她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两个小朋友保护起来。
在这之后过了不久,皇后宫中的人便派侍女前来通报,说皇后将亲自带着三皇子前往宣室殿,便不来学宫了。
孟涟瑜心中感叹,皇后果然是极度重视这次的考核。
于是她便拍拍二皇子的肩膀,说:“我们也走吧。”
之后,在宣室殿的情况,其实孟涟瑜心中也早已有猜测。
三皇子年纪还小,尚不愿学习这些治国理政的知识,也有心无力学不懂,并且他的身后又有皇后这个庸才在一侧指导,自然是答得一败涂地,让皇帝再次举起书本想要将这个小倒霉蛋给揍哭。
而或许顺理成章地,二皇子也会因此略胜三皇子一筹。
但是孟涟瑜却没有想到二皇子会表现得如此出彩。
皇后为了刁难二皇子,提出了许多孟涟瑜都不曾教过的问题,但是二皇子都能对答如流。
孟涟瑜在一旁看着这个二皇子,几日不见,他已不知在什么时候便长高了不少,脸上的眼窝深陷,神情全然不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该有的忧虑与坚毅。
由此,二皇子第一次获得了皇帝的青睐。
原本,皇帝是不太关注二皇子,不仅是因为他的声母不受宠,诱惑是得罪了他,还因为二皇子的平庸,一直以来的默默无闻。
毕竟只有巨大的权利才能吸引他。
但是这次不同,立储是势力之间的较量。
而即使二皇子没那么出彩,皇帝也绝不会立刻定下背后有宰相势力的三皇子。
如今宰相也能感受到自己被皇帝越来越深的忌惮。
而皇帝清楚,如若宰相狗急跳墙……
那才会招来真正的“杀父留子”的谋逆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