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小姐早和草民许过终身!”
朱雀街上,城里杀羊的屠户在东宫门前扯着嗓子叫喊着。
正值晌午时分,长街上人头涌动,他这么一喊,立即引得行人纷纷驻足。
“求姐姐让小民和裴小姐见上一面吧!”
五大三粗的男人匍匐在地,伸手死死拉着芙蓉的衣摆,声音嚎啕。
“小民和你家裴小姐真是两情相悦啊——”
喊着喊着眼泪就要应声而下,好不可怜。
芙蓉哪里见过这样无赖的架势?
她只顾着一劲儿地往上扯着快要被男人抓掉的外袍。
又听他言语愈发没有规矩,脸都涨红了,才憋出一句,“你……休得胡言!”
“太子不是还未成亲吗,府上哪里来的千金小姐呀?”
围观众人已然聚拢成圈,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你没听他口口声声喊着裴小姐吗?”
“前些日子太子用羊车恭敬迎入东宫的太子太傅一家可不就姓裴?
还恰巧有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儿呢!”
话音还未落地,人群四处便响起几个男声意味不明的“哦~”
这“大家小姐爱上穷书生,是身份也不要了,名声也不要了,着了魔似的只想跟书生白头偕老”的故事,他们在酒楼茶肆里常听,自然熟悉得很。
“一个杀羊的也能攀上太傅家的东床?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
众人心知肚明,这事如今被闹了出来,裴家如果不想一根白绫了结自己的女儿,又想要护住自家的名声——
那可就只能把这个杀羊的莽夫招成快婿了!
霎时间数道艳羡、嫉妒目光盯在杨屠户身上,扫过他脊背微弯的身躯、黝黑散着羊膻味的皮肤……
心中直道这杀羊的祖上积了德!
忽听有男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句,“要不大小姐看看我吧,我杀牛的!”
“俺也是杀羊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我是杀猪滴!”
一时间,调笑声四起。
芙蓉到底只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泼天脏水弄得慌了心神,想到她家小姐的名节,又见众人连连起哄,急得是连话都不会说了。
“你,你们……”
她伸手指着恶意调侃的男人们,想骂上几句却不知该先往哪里开始。
焦急恍惚间,忽听远处一道清亮温和的声音悠悠传来,由远及近——
“你说你和裴小姐有情?”
乌泱泱人群之中缓缓走出一道清丽倩影。
身姿如竹,清冷端庄。
虽然人脸被轻纱帷帽遮了个完全,却不知为何,偏让人心中突生一种安定之感。
只听泠泠女声,如清泉击石。
叶见窈冷静问出一句,“口说无凭,让人如何相信?”
“对啊!”见窈的话让芙蓉一下子找到主心骨,连带着脑子也清明起来。
她猛地提着一口气骂道:“不知道哪来的地痞流氓,欺负我们刚到帝都人生地不熟,就要红口白牙地污蔑我们家小姐!”
“腆着张丑脸,便想做我家的乘龙快婿,我呸,镜子买不到,也不知道多喝点水!”
“女儿家的名声何等重要?我非把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送到府衙不可!”
她一连串的声音噼里啪啦骂得震天响,就是有意要让嚼舌根的听见——
她裴家半月前才奉旨来的帝都,连自家的府邸尚未修葺完成,要借住在东宫里,她家小姐又如何有时间同人私相授受?
“是啊……”有人回过神来,“裴家坐羊车入东宫也就是三五天之前的事,哪有这么快的?”
“何况这人又黑又瘦,还泛着一股味,再没见过男人,眼睛又不是瞎的……”
“唉!”人群之中有大娘认出了杨屠户,“杀羊的,莫不是你想当高门大户的女婿想疯了吧?”
许是熟人的打趣刺激到了杨屠户,又许是眼看着风头不对。
这屠户猛然激动起来,连故作卑微的“小民”也不自称了,连连大呼,“我有证据!我有证据!”
说着他一直背在身后的紧握的手渐渐松开。
一只小巧的银镀点翠耳环应声落下,砸在青石板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暴露在围观众人眼前。
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寂静了。
只因那耳环的用料、成色、工艺,无一不再显示这小巧耳环的主人非富即贵。
而这样一只耳环,绝不是一个杀羊屠户能够拥有的。
连芙蓉都呼吸一滞,作为自家小姐的贴身婢女,她自然清楚——
那是她家小姐的平日里最喜欢戴的耳环!
而后就听到人群之中,有人适时大喊了一句,“对,那就是裴家小姐的耳环,那日我看到她戴着呢!”
完了。
芙蓉被这一声吓得往后踉跄一步,脸色都白了几分,全完了。
看见芙蓉被吓得魂不守舍的神情,杨屠户骤然得意起来,伸手将那小巧耳环捡起,似是怕人看不见一样,举得高高的。
声音中气十足,“我和这裴家小姐是一见钟情!”
又言之凿凿,“这耳环就是她送我的定情信物!”
什么情况下才会让男子触碰到自己的耳环?
这话外之意让周边几个脸皮薄的女孩子猛然红了脸颊,头埋得低低的,唯恐谁人看到了自己的面皮。
同样身为女子的叶见窈却好似没听到一般。
她快步上前,伸手抢下了那只耳环。
隔着一层浅浅白色帷幔,细细看了几眼。
“你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吧?”
杨屠户打量叶见窈几眼后,腰杆子挺得愈发得直。
这女子看着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那周身气质连带着他刚刚都被唬了一跳,以为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嫡出千金。
如今细瞧才发现她身上的布料针脚粗的很。
原来是个不长眼,爱管闲事的。
如此想着,他说话的语气也愈发不客气。
那姿态仿佛自己已经登了高门,做了太子太傅家的女婿,“这可是太子太傅家的东西!”
“这太傅家可就只有一个女儿。”
大事将成,杨屠户得意忘形,他狠狠盯着叶见窈雪白的帷帽,“你现在向我磕头道歉,我说不定大人有大量,不会计较你多管闲事……”
“啪!”
谁曾想他得意之语还没说完迎面便是一记清脆的巴掌。
左边半张脸瞬间染上红色。
高高肿了起来。
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疼。
“再说一个字——”
叶见窈语调温和,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子上位者的威压杀意。
“就把你舌头拔掉。”
帷帽的轻纱随寒风呼啸轻摆,纱幔遮到了她的腰间,众人根本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她声音不过十六七少女。
却莫名都被她这一巴掌、一句话震住了。
登时四下寂静。
杨屠户更是连动都没敢再动。
只见那白色帷帽缓缓移到芙蓉面前,将耳环递上,握住了她的手,一字一句清晰地交代着——
“拿着这耳环到你家小姐的梳妆匣子里仔细看看,看看到底是不是你们家小姐的东西?”
芙蓉感受到掌心里的小纸条。
定定看了她一眼,即刻福身称“是”,转身往东宫内跑。
“听这意思,难不成是裴家说不是就不是了?”
一个愣神的功夫,杨屠户也反应过来,语调之中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质问意味。
他一年里宰杀的羊,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刚刚竟然被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给吓住了。
哪能不羞不怒?
“父老乡亲里都有人看到裴家小姐戴着了!”
左边脸颊还微微泛着疼,杨屠户咬牙切齿,拳头攥得死紧,欲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一个教训。
“裴家说不认就能不认了?”
话音未落,就见刚刚还清冷傲气、咄咄逼人的女子突然朝他半福了福身子,“既如此,小女子便先恭喜大人了。”
语调含笑,温婉如水。
与此刻怒在心头、咬牙切齿的杨屠户站在一起,便更显得她柔弱非常。
一下子把杨屠户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骤然摆出这么一副柔弱姿态。
他如果现在动粗……
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一男一女,强弱分明,无论怎么说,总归有恃强凌弱之感,难保不会挨几口唾沫星子。
而他现下还需要这些人帮他站在道德高处逼裴家就范。
可是不动手,他的脸颊还在火辣辣地疼……
拳头攥紧又松开,杨屠户只觉一口气憋在胸口,忍了又忍,最后竟生生对着叶见窈扯出一个笑来。
正当他思考着怎么把这一巴掌之恨找回来的时候,东宫的门缓缓打开——
去而复返的侍女芙蓉,右手牵只小母羊信步而来。
“怎么样啊?是不是你们家小姐的耳环?”
人群中有好事者已然按捺不住,没等芙蓉走到门口,便大声问了出来。
芙蓉没答他的话,却有眼尖之人一眼就看到——
芙蓉牵出来的母羊耳朵上可不就穿着一只银镀点翠耳环。
与片刻前杨屠户高高举在手里那一只一模一样。
“唉,你看那羊耳朵上穿了什么?”
裴家签了死契的下人早就换好寻常衣服,偷偷从侧门出来,混迹在人群之中。
顷刻间,应声四起。
“嚯,那不是杨屠户刚刚手里的耳环吗?”
芙蓉牵着羊在围观前排遛了一圈,确保每个人都能看到羊耳朵上的耳环,又拿出了一对和那耳环极为相似的首饰。
她朗声道,“这两对耳环确实都是我家小姐的首饰,”
说着声音又有些许惶恐,“只是……这一对是我家小姐常戴的,可杨屠户手里这一只,向来是我家小姐给这只小羊戴的。”
大户人家里都喜欢养些宠物,如珠似宝地疼着,给戴上些首饰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人群之中立马有人接话,“杨屠户,你是不是造的杀孽太重,惹得小母羊幻化人戏弄你来了?”
“那小羊是裴家小姐的宠物,倘若真有灵能够幻化成人形,自然是以模仿裴家小姐为先!”
风向瞬间发生变化。
“不……”杨屠户哪里舍得即将到手的荣华富贵化成一场空,“就是裴小姐!”
他一口咬定,“你们莫要框我,”杨屠户稳了稳心神,“倘若和我两情相悦的是这只母羊,它为何不亲近我?”
他死死盯着退得离自己八丈远的小羊。
万物有灵,他杀了太多羊,一般羊都见他就躲,根本不愿亲近他。
“好姐姐,我知道我够不上格做你们高门大户的女婿,可我与你们家小姐两情相悦,你实在不该随便牵只羊来糊弄我!”
心里笃定这羊不会亲近他,杨屠户的语调镇定得很。
见状,芙蓉不着痕迹地看了杨屠户身侧的白色帷帽一眼,见她似是有些冷的双手交叉抚了抚自己的胳膊,做出类似一个拥抱的姿势。
这才开口,“你们俩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不然你抱一抱它?”
抱就抱,杨屠户看着在地上都怕他怕得紧的小羊,难道在他怀里就会变得亲近他?
于是他将羊抱起,一时一人一羊四目相对。
一个眨眼后,小羊突然侧头,舔上了他的左边脸颊。
一下又一下。
好不亲密。
人群之中猛然爆发出一阵哄笑之声,“姓杨的,这小母羊对你可真是用情至深啊!”
“你可千万别辜负了人家!”
“不不……”杨屠户不可置信地松手,任由小羊坠在地上,发出一声尖锐哀鸣。
他双眼无神,嘴里还一个劲地呢喃着,“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
“你还不满意呀!”见状,有人继续调侃他,“我看看这小母羊不是挺眉清目秀的吗?”
一阵风拂过,被羊舔食过的地方冰冰凉凉,又透着一股子痛麻。
——恰巧是挨了叶见窈巴掌的地方。
引得杨屠户伸手去摸,只感觉摸到些许粗糙粉末。
“是你!”
触手可及的富贵化成一摊泡影。
反应过来是谁搞得鬼后,五大三粗的男人右手握着拳头高高举起,骨节咯吱作响。
双眼通红,死死盯着叶见窈,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咬牙切齿道,“贱人,肯定是你!”
他欺上前来,眼看着拳头越来越近——
只听一道清风朗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何人在门口喧哗?”
说话者,正是大齐的太子,容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