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演出当天，万朵一直很紧张。从没这么紧张过，手指一直冰冷。

转头看看，同学们似乎也没比她好多少。

庞郁今日是贴旦，牡丹亭里杜丽娘的小丫鬟。

七点演出，五点开始化妆。庞郁自来到剧场，嘴里就一直念叨着紧张，好像说出来就能不紧张似的。

今天学院还邀请了很多杰出校友，其中一些已经是梅花奖或白玉兰奖得主，大小剧团的领导也来了不少。

送他们网络盛典票的刘师兄也来了，还特意带着花到后台来看庞郁。和刘师兄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彭同风师兄。

彭同风是南戏器乐专业毕业的，比万朵大两届，和万朵以前就认识，给她们吹过笛子伴奏。

彭同风现在南城昆剧团当笛师，不知道从哪听说了万朵拿了南昆offer，但一直没签约，和刘师兄来探班时，顺便问了情况。

得知万朵主要在南北两个昆剧团之间犹豫，笑说：“这还用选吗，你要是花旦、老旦，哪个剧团都行，但你是武旦啊。南昆武旦戏多，水平高，还有咱们武旦皇后武老师坐镇……当然是选南昆了。”

刘师兄在旁边打趣：“不是因为你在南昆，就想让师妹也去南昆吧？”

彭同风笑笑，忽略刘师兄话的里的调侃，“就因为我在南昆，了解南昆水平，才真心建议师妹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万朵其实也知道，她学武旦的第一天就听说过武老师的大名，也几乎看过武老师所有的演出视频。

演出时间要到了，彭师兄还担任今天的笛师，先去侧幕准备。临走前叮嘱万朵，一定要选南昆。万朵笑着谢了两位师兄，只说会仔细考虑。

万朵化完了妆，也没什么事，和庞郁一起跑到侧幕去看同学们表演。

然后偷偷往台下看。

第一排坐的都是学院领导，第二排正中坐的是程爷爷和吴女士，右面挨着殷贇，然后是小姑和姑父。最忙的是殷贇，一会坐一会儿右的陪着两家人聊天。

没看到程寅，不知道他是没来，还是有事出去了。

“看你家程总呢？”庞郁见万朵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笑嘻嘻说：“都忍了好几个月了，也不差这两个小时。我估计他这会儿呀，肯定比你还急。”

万朵脸上都是油彩，看不出脸红，瞪了她一眼。

时间在紧张中过的很快，万朵演的剧目是《扈家庄》，出场顺序在倒数第三个。上台后，她丝毫不敢往台下看，唱念作打几乎全靠着肌肉记忆完成。

好在平时基本功扎实，即便紧张也有惊无险。谢幕的时候，她看见小姑在台下手都要拍断了。

还是没见着程寅。

回了后台，和同学们拍完照留完影，万朵和庞郁一起卸妆。

“跟你说个事，刚刚我妈打电话给我，说我表姨一家也来了，”庞郁用卸装油卸脸上的油彩，见没人关注这个角落，小声说：还有程景骁，也跟着一起来了。”

万朵刚倒了卸装油在手上，闻言一顿。

“他们来……你邀请的？”

“我疯了么……”庞郁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其实在上场前庞郁妈妈就发微信和她说了，庞郁怕影响万朵心情，才一直没告诉万朵。

“据我妈分析，他们是猜到程寅会来看你毕业演出，想借这个机会说说情，放我表姐一码。”

万朵“哦”了一声，继续卸妆，庞郁擦掉了脸上油彩，突然转过来，看着万朵。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特意找这个时侯过来恶心你和程寅……对了，程寅知道你和程景骁的事吗？”

“我没和程寅说过……”

“那麻烦了，我看你还是多呆一会儿，等他们走了再出去。”

万朵皱眉：“如果他们真是故意来恶心我的，一定会等到我出去的。”

“那怎么办？”庞郁犯难了，“要不你偷偷溜走，我给你打掩护？”

万朵慢慢擦着脸上的油彩，缓慢地念出程寅说的那句话。

“这世界上有许多我不想见的人，也有许多我想见的人，我不可能因为那些不想见的人，就不去见我想见的人。”

“这谁说的？”庞郁以为是哪个哲学家或学者，“好有道理。”

“为什么不能是我说的？”

庞郁嗤鼻：“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

若换作以前，万朵可能真的会为了避开程景骁而偷偷溜走。但现在不会。

凭什么？

“对了，我怎么没在观众席上看见程总，他没来吗？”

万朵心情一下子就沉了下去，闷闷说：“……我也不知道。”

庞郁难得认真起来：“万朵，你真的在和他谈恋爱吗？”

万朵扔掉卸妆棉，心情憋闷得像堵了一场大雨。

庞郁见万朵耷拉着脑袋不说话，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又赶紧安慰：“程总就是人太忙……”

可一细想这几个月万朵的生活，几乎没和程寅打过电话，再忙也不至于吧。

“朵朵，你和程寅……不会真的……”庞郁欲言又止。

“哪有，我俩挺好的。”为了证明自己和程寅感情正常，万朵特意当着庞郁的面给程寅拨去电话，但提示正在通话中。

她无奈地扯了下嘴角，在庞郁同情的目光中，放下手机。

两人卸完妆，还了服装，收拾了书包，各自拿上几乎见了底的吨吨杯，一起并肩往外走。

散场大概有半个多小时了，大厅里依然热闹。一小堆一小堆的，演出完的同学和家人朋友们聚在一起，各个手捧鲜花，兴奋不已。

大厅中间，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也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是学院领导们陪着程天阳、吴玉燕夫妇聊天。

庞郁不认程天阳、吴玉燕，自动忽略这两人，扭头看到了渣男程景骁，故意当作没看见，目光再往后移，看见了站在墙边的爸妈，正和万朵小姑万苍雪聊天。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

但——

凭两个女人的本事，认识也不难。

庞郁爸妈一直关注着演职员通道出口，见女儿出来了，摆摆手。

她一摆手，站他们旁边的万苍雪夫妇也往演员通道看过去，然后，殷赟、程天阳、吴玉燕、程景骁、学院的两个院长，还有庞郁表姨两口子，像发生了一连串化学反应似的，全朝两个小姑娘看过去。

原本热闹的大厅顿时被降了音。

被这么多大人物同时注视，庞郁只觉头皮发麻，脚底发软，她稳了稳心神，转头去看万朵。

万朵很镇定，端庄大方地朝程天阳走过去。

庞郁：佩服，佩服，不愧是程寅女朋友。

其实万朵也很无奈，但没办法，总不能装作没看见吧。

除了程景骁，万朵笑着和两边家人打了招呼。万苍雪高兴地上前挽住侄女手臂，程天阳夸万朵跟头翻得带劲，吴玉燕从专业角度点评了几句，殷赟送上一捧花，祝贺她演出顺利。

万朵一直好奇程寅去哪儿了，又怕问出来让人起疑心。可能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下面该何去何从？

难道跟他们说，自己要回宿舍了，你们自便？

“万朵，好久不见啊。”这时，程景骁走了过来。

吴玉燕问：“你们俩认识？”

万朵呵呵笑了两声，“见过几次。”

心想还真被庞郁猜中了，就是来恶心她的。

程景骁单手插兜，老神在在，“您二位不知道吧，万朵能和我二叔认识，还有我的功劳呢。”

万朵皱起眉头，盯着程景骁，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可架不住，有人使坏。

“呦，那还真是巧了，”吴玉燕笑得春风和煦：“小骁，快和你太爷爷说说。”

程景骁面上得意洋洋，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被门口的声音打断。

“万朵。”沉稳的男声，有种不容忽视的威严。

几人寻声看去，只见程寅推开半扇玻璃门。

他个子本就高，人又英俊，一进来吸引了不少目光。

他朝他们走来，黑色衬衫，袖子挽到小臂，剪裁贴合的西裤勾勒出一双长腿。

万朵还没怎么看清，他人已经走到了跟前。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势不仅让程景骁后退了两步，连万苍雪都松开了一直挽着的万朵胳膊。

程寅站万朵跟前，稍微打量了一下她。见她肩背书包、臂挎水杯，胸前捧着一大束花，问：“累了吧？

万朵点头：“有点儿。”

“水杯给我，我给你拿着。”程寅伸出手，动作自然。叫人一看，就是相处了很久感情融洽的男女朋友。

万朵下意识要拒绝，反应过来把吨吨杯摘下，看他修长的大手接过去，把贴着兔子贴纸的粉色大胖杯子拎在手里。

有点违和。

万苍雪在旁边打趣：“看来还是我们程总知道心疼人啊。”

逗万朵玩，哪里能少的了殷贇，他瞄着两人，笑道：“就是，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过我们程总对谁这么上心呢。”

万朵垂眸没说话，大家都以为她害羞。

程寅站在她身前，不由自主多瞧了她两眼，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大拇指悄悄摸了一下杯子上的卡通帖纸。

他回身看向程景骁：“我听说前两天你爸打电话给万朝物流，说有单海运船不够，想和万朝借？”

程天阳眉头一皱，看向程景骁：“有这事儿？”

程景骁一下变了脸色，“太爷爷，我也不知道，我回去问问我爸。”

程寅一笑，“你不是久诚物流分管海运的副总吗？怎么，连我都知道了，你还不知道？”

殷赟在旁边也看出点门道，虽然不知道程寅为什么要坑程景骁，但管他呢，直接插言说：“是有这么回事儿，我虽然不管我家物流，但也听我爸提过。”

程景骁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想解释，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

程天阳一看他这幅模样，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久诚新买了一批船却不够用，但具体怎么回事，不好在这儿问。

“今天是来看万朵演出的，不提公事。”程天阳说。

程寅心里冷笑，面上不动声色。

他不喜欢听戏，也没兴趣陪谁听戏，干脆在校园里找个了僻静地方开视频会议，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回来。

刚上台阶还没进门，隔着玻璃就看见万朵脸色不对。略一思索，八成是这怂包因为未婚妻的事来跟老爷子告状，顺便恶心万朵。

既然已经敲打完毕，程寅也不想穷追不舍，对程天阳说：“时间不早了，我送您回酒店休息吧。”

“不用了，”吴玉燕说：“你陪万朵，让小骁送我们就行。”

程景骁连连应声，程寅冷冷扫他一眼，没说话。另一边，万苍雪夫妇由殷赟负责送回酒店，万朵答应了明天陪姑姑逛街，与众人告别。

等人走远，站在剧院台阶上的万朵放下挥个不停的小手，收起笑脸，重重呼出了一口气。

程寅这才仔仔细细打量万朵。

五个月未见，她头发长了。

人没怎么变，非要说变，好像更漂亮了。

在这样晚风和煦的夏夜里，亭亭得好一株含苞的玉兰。只不过这株玉兰，目前正耷拉着脑袋，眼底一圈淡影，应是很疲惫。

“走吧，送你回宿舍。”他说。

“不用了，”万朵摇头：“学校里很安全，我自己走就行，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我和他们住同一个酒店。”

他言简意赅，万朵听明白了。

他不能这么快回酒店。

可惜南戏校园不大，万朵已经尽量放慢脚步，二十分钟后，女生宿舍楼还是出现在眼前。

万朵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我明天来接你，一起吃饭？”程寅说。

“我约了小姑。”

“那晚上？”

万朵点点头。

程寅把水杯递还给她，万朵接下。

“早点休息吧。”他又说。

万朵抬头看他，犹豫再三，还是没问出口，转身上了楼。

隔壁宿舍在庆祝，音乐放得震天响，好多人在一起又笑又闹。

万朵拿了毛巾和洗漱用品，去浴室迅速洗了个澡。回来后，把头发草草吹了个半干，就爬上床休息。

很累，不止身体的那种。

她一向善于坚持。从小学昆曲，又苦又累，受伤无数都能坚持下去。可她现在做的事——和他同谋，骗父母、骗家人、骗朋友。

都是最爱她的人。

她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身体里住的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大骗子。

一秒都坚持不下去。

宿舍门开，陪爸妈吃夜宵的庞郁回来了。

一进门看见躺在床上的万朵，庞郁怔了两怔。

“你怎么在宿舍？”庞郁指着门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那程寅是自己一个人……在校园里晃悠？”

十分钟后，按照庞郁说的，万朵果然在小广场旁边的石凳上看到了程寅。

长腿交叠，目视前方，一身黑色几与夜色交融。

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广场中间的空地上，师弟师妹们正在排练，一会儿笑一会儿闹，但演得时候也很认真。万朵他们班抢不到练功房时，也曾在这里度过无数夜晚。

还没毕业，就已经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万朵看了他一会儿，叹息着拿出来电话，拨过去，提示音响了一声，就看见程寅用漂亮的手指拿起手机。

“还没睡？”他的声音低沉，和着夜风有种说不出的好听。

“嗯。”极轻的一声，像怕惊扰了月色。

大概察觉出她情绪不对，他问：“怎么了？”

万朵没说话。

犹豫着、挣扎着、放弃了。

刚想说没事，广场中间突然一阵爆笑，因为一个同学的表演太滑稽。

一秒，两秒，三秒钟后，程寅忽然转头。深沉的目光从花坛前扫过，准确地落到她身上。

一瞬间，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错觉。

“嗯，有个事儿想问问你。”万朵索性破罐子破摔，举着电话对着听筒说。

花坛那边，程寅看着万朵说了一句“好”，然后挂了电话从石凳上起身，朝她走来。

小广场边栽有丁香花树，紫的白的都有。空气里一股幽香，风一吹，十里外都能闻见。

丁香树后有一条小路，偶尔有人经过，但也还算安静。只是学校的路灯本就不太亮，被树影遮住，看不太清人。

听不清排练的吵闹后，万朵停下来直截了当问：“你是不是，知道我和程景骁以前的事？”

程寅：“知道。”

万朵点点头。

猜到了。

他这样细致缜密的人，不可能仅凭她的一面之词，就动手处理曹晶。他肯定会调查她，调查她和曹晶、以及和程景骁的恩恩怨怨。

她不介意他调查她，也不在乎他知道，只是这种信息不对等，让她不安。

他知道她的所有事情，而她，不知他在做什么、想什么，甚至连自己的婚期定下来都不知道。

他们之间就像隔着一道高墙，他个子高，能看到墙这边的一切，而她，。

见她半天不说话，程寅问：“只是要问我这个吗？”

万朵摇摇头，握紧手指，深吸一口气，终于问了出来，“我们的协议，是不是可以终止了？”

问完，屏住呼吸，紧张地等着答案，甚至比今日上台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花树掩映下，她听见男人的声音，很轻，“可以。”

接着，又听见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对着她说：“要不，结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