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冷哼一声,她用手拨了拨面前的冷茶,笑容有些阴鸷,她说:“深宫之中最是爱玩这一套,什么你好你好大家好的,都是假的罢了。宣儿,你太过优柔寡断,若是永远有李宏在前面挡着,哪还有出头之日?”
“那我也不想用这种狠毒的法子!”李宣咬着牙,紧攥双拳,“您知不知道儿臣每次午夜梦回,都很思念大哥,我何德何能……”
“怎么?他虽有云家做外戚,有兵有权,我萧家又差了什么吗?”萧贵妃冷笑道:“既然都已经进了这个鬼地方,本宫又为何不能登上那个位子?”
那个属于皇后,属于太后的位子。
“疯了!您是真疯了!母妃怎么能这么自私?您根本不顾及儿子的情绪吗?”
“宣儿你说我自私?”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本宫做这些哪点不是为了你?当初下毒的时候你没有拦着,杀那小宫女的时候你也没有拦着,现在却跟我说自私?”她有些警惕地问道:“最近是怎么了?告诉我,是不是顾文若跟你说过什么?”
她杀心渐起,狠意已经涌了出来,“这些事他知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李宣怅惘着,面容很痛苦,“这种事情儿臣怎敢让别人知道?”这该让人怎么看他……
萧贵妃却坚持道:“那姓顾的看上去也不是个善茬,找个机会料理了吧。”
“儿臣不愿。”既然已经反驳过一次,就不差第二次第三次,他说:“十八年前,是朝廷欠顾家的,现在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儿臣不能。”
“呵…朝廷欠他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儿臣是太子。”李宣表情严肃,还真有那种威严的架势,连他的母亲都惊骇了一瞬。
她回过神来,叹道:“好啊,太子殿下本事大了,既然不愿听,本宫也没什么好说的。”
李宣听萧贵妃的话头不太对,似乎有种要人性命的架势,他忙拦住她,问道:“非要这样赶尽杀绝吗?儿臣也是人,不是豺狼虎豹,他于儿臣有恩,母妃为何要跟他过不去?”
“本宫偏要跟他过不去。”萧贵妃笑了笑,自己的儿子她还是会拿捏的。就凭着李宣对这人的在意,她便有把握让他明日随自己一起去寻龙寺见玄安法师。
李宣紧盯住她的威胁,终于松了松口,他一字一顿道:“明日卯时,儿臣去。”
可他却不知道萧贵妃为何非要自己去寺庙里见一个要死的人,就算那人是得道高僧又如何?他是会送给自己舍利还是会送给自己机缘?
不过李宣也不在意,不过就是两个时辰而已,哄着他的疯母妃开心也便够了。
只要她不再滥杀无辜就好了,他想,自己已经稳稳地坐在这个位子上了,实在没必要徒增杀孽了。
真是好笑,若是佛祖知道,眼前这位虔诚拜佛之人,手上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他会怎样想呢……
等萧贵妃离开之后,李宣望着那盘散乱的棋子,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往日那些事情,他多希望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啊。哪怕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皇子,哪怕他从来没有坐上过这个位子,他总不至于这样心怀愧疚地活在这个世上。
————
黄墙黛瓦,寺庙高墙。
清晨入古寺,还被灰蒙蒙的霜雾笼着。
李宣拾级而上,身边是他高贵又尊荣的母妃。
风将地上的落叶卷积起,又吹散而去,寺门大开,青衫小和尚正清扫着落叶。
见到来人,僧人合掌告礼,又继续扫起他的叶子来,不问权贵,亦不问来人。
还是熟悉的那一套礼拜,李宣无奈地跟着去拜,他明明说着不信这些,心中却又隐隐怀了一丝祈愿。
若是真有诸位神佛,只求此生平稳,只求逝者安息。
等他们参拜完佛祖菩萨,天已大亮。
李宣随着萧贵妃去见了玄安法师,说实话,他有些讨厌这位老僧人,不知道他到底讲了些什么玄法佛经,竟能让他的母妃这般痴迷于这漫天神佛之中。
可当他看到盘腿坐在席上,紧闭双眼的那位高僧,却感受到了他从心底涌上来的一股苍凉感。
那僧人的模样并不是很老,却极像一棵百年的老槐树,静静地卧在那处,竟有些……可怜?
李宣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为何会突然冒出来这个词。他觉得这老和尚的脊背都要被这两个字给压弯了,可他明明坐姿很是标准。
“玄安法师。”
他听见母妃轻轻唤了一声,似有漫长悠远的韵味,有种莫名的情愫。他也说不清楚,他总觉得此刻自己身边的母妃,不再是那个心狠手辣的后宫贵妃。
玄安法师的眼睛微微睁开,似乎很是艰难,竟像是要将陈年的伤疤揭开那般。他淡淡地看了一眼萧贵妃,又望了一眼太子殿下,才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敢问玄安法师在云寂之前,是有什么感觉吗?”李宣很是疑惑,他感觉面前这个人除了有一种老气横秋的迟缓,并没有半分的愁容病态。
“殿下。”玄安法师又合上眼睛,“老衲也该入灭了。”
像他们这种人,说话总是玄之又玄,李宣并不爱听这些。他没什么耐心,他看向了自己的母妃。
可他的母妃都没有给过他一个眼神,始终都望着这位安安静静的老僧人。
“老衲何德何能……施主请回吧。”
是啊,他何德何能?闻言李宣转身便走,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就算是佛法再高深的高僧,他不爱听这些,更不会欣赏这些。
只听见老僧人忽然咳了起来,这阵咳嗽将他从神妙玄机的位置上拉了下来。他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掩着口鼻,佝偻着腰身,有些虚弱不堪。
“宣儿。”萧贵妃叫住了他,伸出去的手却又收了回去。
李宣向她告礼道:“母妃,我们该回去了。”
是啊……该回去了……萧贵妃不经意地回望一眼,然后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坚定地向门口走去。
“殿下……”
李宣的脚步微微一滞,他回头望向声音的来处——玄安法师。
他有些疑惑:“法师有何事?”
只见玄安法师的嘴唇发着颤,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他想伸出手去,去够远处的身影,可他只抬到了半空,便涌出一口鲜血。
斑斓的鲜艳的血色,染红了他的僧袍,他似乎在忍着剧痛,死死捂住自己的心口,有一下没一下地喘息着。
李宣没有注意到萧贵妃的奇怪,她也在颤抖,吸进去一口气,又化成雾蒙蒙的泪花涌出来。
萧贵妃正了正神色,说道:“走吧。”
走吧……
她又要走了。
杜子临,你不恨她吗?
这句话扎在玄安法师的心头上,他放不下那个名字,他到死也放不下那些沾满鲜血的恨意。
他以为自己能放下的,可是他自欺欺人了这么多年,缘法因果的道理他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可是悲伤还是要从灵魂深处流淌出来。
有些恨,是根本没办法泯灭的。
杜子临,你必须得恨她。
二十年前,他踏进了这个以恨为名的圈里,直到死之前他才想破圈出来。
“萧姒韫。”杜子临松开了捂紧胸口的手,他恨道:“你真该死啊……”
李宣回头望他,怒道:“老东西,你说什么呢?!”
这屋里除了李宣和萧贵妃,就是这位高僧了,并没有旁人。
萧贵妃的情绪也没有激动,她非常平淡地承接了杜子临的恨意。她淡淡地笑道:“让你失望了,我要活着,我会好好活着。”
她要活着坐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李宣问道:“他是谁?”
萧姒韫却说:“你不用管他是谁。”
杜子临似乎不想放过她,他说:“杜家百口,你害怕过吗?”
“法师糊涂了?”萧贵妃皱了皱眉头,她不想闹成这样。
“杜家?”李宣问她,“母妃,这杜家又是怎么回事?”
“殿下……”
“闭嘴!”萧姒韫疾步过去擒住杜子临沾血的僧袍,红着眼眶喝道:“你要死快些死!讲的什么废话?!”
李宣要被面前的情形弄糊涂了,他从没见过母妃这样不淡定,就算是痛下杀手之时,也不见她这般恐惧。
他真的有些好奇,这人……到底是谁?
“孩子,你身上淌着杜家的血。”杜子临眼中含恨,“萧姒韫,你手上沾满了杜家的冤魂。”
此言一出,李宣还没反应过来,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他抬头看向自己的母妃,只见她脸上并不是诧异,也不是否认,而是一种……惊慌失措的了然。
什……什么?他愣在原地,长长久久地回不过神来,他看着眼前这位枯朽的老僧,竟恍惚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萧姒韫……杜家……冤魂……这些词拼命地在他的脑海里翻涌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他身上淌着杜家的血?
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