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已经咬钩,谢重珩等不及墨漆回来,飞身赶赴镇北。
镇北是天璇通往句芒峰的必经方向。自当初众头目们以“巨兽”的名义将他诓去的黑风谷往外,不过小半日路程,就是开阳镇和摇光镇的地界,再往北才是句芒。
两个镇都是天璇的死敌,都比天璇强大许多,经常攻伐劫掠。
虽是下午,谷中却已经黑得近乎夜晚。探子回报,有数千幽影兵士打着开阳的旗号,却是从摇光方向而来,不知究竟是哪一镇。
预留的将士聚在谷口,谢重珩点了一名对此处极为熟悉的百夫长路商,令他带百十个当地人穿过黑风谷,若遇敌人,许败不许胜,务必且战且退,不得真拼。
路商死死握紧拳头,一脸愤恨,眼睛里都似要喷出火来,偏又发作不得,憋得脸红脖子粗,只憋出一句:“末将去不了。”
本是勇武之人,又是武力为尊的地方,却要在新镇主上任改制后的第一场正式对敌战中,成为全镇第一个当众吃败战的统领,纵然对“宋镇主”又惧又服,他也丢不起那个人。
周围诡异的寂静中,同伴复杂的目光齐刷刷定在他身上,彷如在不停地抽他的耳光。
谢重珩拍拍他的肩,笑着安抚道:“打仗这种事就像是捕猎,不到最后,谁也定不了输赢。你放心照我说的去做,只要将敌人带进黑风谷,你就立了最大的功劳。”
“但切记一条,绝不可举火。若有违背,也别怪我搬出军令罚你。”
路商咬着牙,脖颈上青筋一蹦一跳地领命去了。谢重珩将剩下的一半将士尽皆遣到黑风谷的陡坡山崖上,与预先埋伏的人手汇合,自己则带着另一半亲自把守谷口。
等待猎物闯进陷阱的工夫,察觉身后有动静,他回头一看。
浓郁如夜色的阴风鬼气中,素衣皓发的瘦削身影正慢吞吞地行过来,鲜明而强烈的对比,仿似从水墨画中走出的妖。
谢重珩几步过去,笑道:“你去哪了?听说几日不在府中坐镇。”
墨漆脸色比往常更有些苍白,晃了晃手中拎着的包袱,里面也不知装的什么,一大堆哗啦作响。
他精神似乎不太好,虽仍是那副懒散拖长的腔调,却有些虚弱:“出去挖了点东西。”
“我还真是小看了你,故意放走蒙获。这套连环计让你使得,啧啧。”碧色狐狸眼将他上下一通打量,“若想打仗,直接对上就是,做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
蒙获既起了叛离天璇的心思,也不怪谢重珩冷酷无情,将他做了鱼饵。
他没可能越过开阳和摇光直接上句芒峰,只能投奔两镇之一。此人本就勇猛,又知晓如今掌控天璇的两人正是在生死薄上挂名的血食,以这个消息为投名状,不愁没人收留。
下属的幽影不知这些打算,也不太懂什么兵法什么诱敌深入的计策,但谢重珩不意外他能看出来,一向明朗的笑容含了点狡黠:“天璇需要外部的刺激,也需要一场胜战的鼓舞。”
“带兵打别人固然痛快,但被人打才会感受到威胁。你说对于现在的天璇人而言,哪个最能激起他们的斗志?①”
墨漆也忍不住笑了。
这人有时候死心眼得可怜,有时候又狡猾得可恨。
从前六次直接在无尽山下开荒建设,拓展势力和地盘,比现在简单多了。但这次既然决定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是在逼谢重珩,也是在挑战他自己。
毕竟往生域中的事他说了算,但将来去了大昭,会有更多不可预知脱离掌控的状况,他必须提前尽可能做好准备。
这段时间耐着性子拘在这个破地方,被诸多琐事所扰。因着蚀骨期的缘故,大部分势力尽皆蛰伏,许久没亲见真正的战斗和杀戮,不免无趣。
墨漆原也打算寻个机会召些幽影过来磨磨爪子,见见血,想不到这小傻子却早有盘算。
莫名的,他想起那天谢重珩在点将台上训话的样子。虽只一身简单的劲装,却难以掩饰那份天生的铁血坚韧,与内敛的皮囊下翻涌的独属于青年的雄心。
他也想起这个人从前知晓一点真相后,曾六次在决意出战尾鬼时站在他面前,孤注一掷,绝望而决绝:“我只是最后想跟你说一声,我心里有你。”
也是这样一个人,最终义无反顾,血染疆土,六次战死在家族故地灵尘境。他六次冷眼看着他家国难全,痴念成空,死不瞑目,而不为所动。
真是可惜,这么哪哪都好的一个人,偏偏眼睛和脑子不太好,六次轮回,六次对他这个妖鬼邪物动了心。
相比从前,这一世的种种都有了全然不同的变化,唯有他的心冷酷疯魔如昔,唯有谢重珩对凤曦的念念不忘如故。
天意莫测,人心难算。不知到了最后,人心是不是也会跟着改变?
想得入了神,墨漆不自觉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在了青年发顶。
作为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冷血半妖,这般姿态无非极其难得地对小辈表示一下亲昵罢了。然而对于已经成年、且自以为与他同辈的谢重珩而言,却不免觉着些轻视和无礼。
男人原本在专注地盯着黑风谷,当即本能地闪电般伸手钳住,正待用力一扭,忽然反应过来,赶紧一把甩开,恼怒地看过去,压着声音狠狠道:“墨先生,自重!”
被呵斥的妖孽从容收回爪子,带了几分兴致看着他瞪圆的杏眼和眼底的火苗,信口胡诌:“抱歉,只是想试试黑发什么手感。”
谢重珩冷声道:“这个好办,回头我亲自给墨先生送去二十个头发上好的幽影,您轮换着摸个够。”
他大步回到众将士中,再不管那个莫名其妙的人,也就没发现双碧色狐狸眼盯着他一举一动都充满生机的精实躯体,碧色瞳仁亮出了彷如饥渴的野兽盯着美味血肉般的眼神。
夜色深浓,远处嘈杂的呼喝声中,夹杂着谷中几声不起眼的鸟鸣,是路商带着诱敌的兵士悄然回来了。这些人皆是当地之民,夜晚任意行走山谷,无需照明也不会有问题。
无数火把遥遥缀在他们身后,声势浩大,蜿蜒如长龙,进入了黑风谷。
墨漆全不在意战事如何,自顾拎着哗啦作响的大包袱,不紧不慢踏上陡坡,寻了个不错的位置,顺手一薅,不知从哪薅出只雪白的吸血兔。
他随意拎着一只兔腿,施施然用兔子柔软的皮毛将岩石上的尘灰抹净了,才将它举到眼前盯着看,唇角弯出一点魅惑又妖冶的笑意,柔声道:“抱歉啊,忘了问一句,你有没有意见?”
那本性凶残嗜血的吸血兔个头不小,本是能一击搏杀飞熊巨蟒的凶兽,却自始至终连獠牙都不敢露一点,竭力收着爪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抽搐而死。湿漉漉的兔眼惊惧不已,满是无声的哀求。
那眼型令墨漆想起一双明朗如星的杏眼。但几世过去,那人似乎从未在他眼前显出如此神情,就连做出明知会祸及家族的抉择也一派无悔之态。多少有点遗憾。
他微笑着看了片刻,指掌慢慢收紧。
黑暗中“喀啦啦”一串轻微的响动,吸血兔痛苦地震颤着,却丝毫不敢挣扎。直到他大发慈悲,一根断骨刺穿它的心脏,方才耷拉着躯体不动了。
好没意思。
墨漆顺手一扔,恹恹地转过目光,却见火龙几乎尽入囊中时,山谷尽头轰然一声巨响,炸出一蓬火光,一闪而逝,不知什么物什截断了火龙的退路。
与此同时,上下陡然爆发一阵呐喊,无数滚石擂木隆隆而下,火龙立时散乱成一团。
这一轮方过,又是一轮木箭石矢招呼过去。连续几轮下去,无数惊叫哀嚎怒喝叱骂混杂的喧嚣中,火龙竟灭了一半。
无比混乱时,一声尖锐的哨声划破黑风谷,是举火反攻的信号。陡坡上下唰然而起的火光中,谷口传来谢重珩沉着的暴喝:“跟我上!”
喊杀声漫山遍野,响彻夜空。天璇幽影们手持火把武器,分成几路自陡坡山崖飞掠而下。碎空刀在火光下划破夜色,带出残影,留守谷口的将士随在他身后,闯入了敌群中。
单靠肉眼根本看不清什么。墨漆索性闭上眼,将神识铺开,感知着战场的局面。但这样一来,这场战就等同于直接在他神识中展开。
被千军万马碾压的滋味并不好受,何况去取那两个东西时心绪太过震荡,赶巧血祭的恶果发作,受了不轻的反噬。即使已经调息了几天,仍没缓过来多少。
以现在的状况这么做,于他而言其实冒了很大的风险,容易压制不住残忍嗜血的一面,但他抗拒不了血腥杀戮对躯体中妖性的吸引。
刚刚从突袭中回过神的敌群又被撕裂、截断,被分开吞噬,兵器不断割划开血肉又迅即拔|出,哀嚎遍野。
晃动的暖橘色火光在浓郁阴气中似乎裹挟着万千鬼魅,映着谢重珩手握利刃的身影。修长精实的躯体腾挪闪跃,敏捷如豹,将挡在身前的敌人尽皆绞杀。
这是青年今生第一次在他眼前率军破敌。刀光耀目,所向披靡,是鲜活而灵动的活生生的人。但有那么一瞬间,墨漆想起的,却是另一场厮杀。
那人盔甲破碎,鲜血浸染了全身,又淅淅沥沥滴落在沙石中。掌中的陌刀太过沉重,几乎要握不住,他却犹自以刀拄地,踉跄着,挣扎着,用尽全力,终于回过头,最后一眼,遥遥望向破败的城墙。
尾鬼死士的流光连环镖趁他重伤时击中了他的胸腔,穿心而过。墨漆安然立在城墙上,冷眼看着,无喜无悲。
他本可以出手救下他,但改变不了谢氏的覆灭,活着不过亲眼看着阖族的惨烈下场而已。还不如就此战死沙场。
人生至幸,求仁得仁。谢重珩决意出战灵尘之时,就注定了他今日的结局,注定了过往的重演,注定了历史的轮回。这是他遵从自己心意的抉择,外人不必强行干涉。
只是证明凤曦又一次输了而已。
距离太过遥远,墨漆看不见他的神色,更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看着他原本生机勃发的躯体随陌刀一起委地,方才飘然行过去,无喜无悲地垂下目光。
从前英气凛然的俊容早已憔悴不堪,血污横流,几缕凌乱的长发随意粘附在一起。浓黑剑眉下,那双曾经明朗如星的杏眼茫然睁着,望向高远的天幕,瞳仁黯淡空洞,再也映不出任何景致。
他的生命定格在这个瞬间。无论他所喜的,所憎的,所求的,所拒的,所护的,所灭的,都已经与他无关。哪怕将他碎尸万段,也再不能侵扰于他。
这一幕,前后六次,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后来的很多年间,墨漆偶尔也会想,他半生奔劳拼杀,为家族,为王朝,却将生命中最后的刹那时间和目光留给了他。
他看过来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怨他冷眼旁观?是恨他冷血无情?是后悔情意错付?是遗憾真心虚掷?
还是祈愿生生世世,再不相见,再不动心?
墨漆想不明白。他自幼痛恨所谓的感情,不知道这能令神仙堕落为恶魔,令良善化身为厉鬼的东西有什么好。
他身上仅有的那点人性都用来承载了一段惨烈而肮脏的痛苦记忆,分不出一点感情予旁人,更没有多余的情绪去体会旁人的喜怒哀乐。
哪怕这个旁人曾经六次陪伴他上百年,哪怕这个旁人自己挣扎六次轮回也要给他一颗热血真心。
充斥整个空间的厮杀声中,墨漆心里骤然涌出一股想要毁灭一切的杀意,像是某种从骨子里生出的瘾,难以克制,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
碧色眼瞳仿佛一时泛起隐隐的血光,原本莹白如玉的指掌不知何时已化成锋锐如刀的兽爪,微微屈伸着,渴望血肉的温度和触感,渴望生命从眼前逝去的美妙,又被人性强行压制。
几经沉浮,他唇角开始沁出鲜血。
他彷如不觉,极力克制着,杀意森然的眼神无意识地缓缓转向了身边的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