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吾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乌鸦的模样。
她没有太过关于童年的回忆,唯一只记得一件事:她必须活下去。
2070年,十五年前。
骤雨倾泻下屋檐,冰冷的雨珠滴滴答答地捶打着瘦弱的身躯,柒吾迷迷糊糊地感受着尖刺般的草皮扎穿她的手心,长长地嵌进指甲肉里。
脸上的污泥褪去后,她慢慢恢复意识,模糊的视力中她看见一只乌鸦停在自己眼前。
被漆黑羽翼包裹的鸟颈微微垂下,弯曲成圆顶建筑的模样。黑曜石般的眼珠与她对视,她在倒映的光影中看见乌鸦的长喙深入她左侧空洞的眼窝——它正在啄她眼窝中溃烂的腐肉。
她试着伸出不停颤抖的手,竭尽全力抚摸了一下乌鸦的羽毛,坚硬中带着柔软,毛发被雨水打湿后,就像在抚摸一块被泼洒上果汁的毛毯,风干后变得又硬又稠,搓揉几下却又变得松泛。
……
仿生乌鸦虚空的瞳孔正中央是一抹闪闪发光的红点。
距离不断逼近,勾起的利爪近在咫尺。
柒吾甚至能从那双鼓出的鸟眼中看见自己恐惧与茫然的倒影。
哑——
哑——
古怪又聒噪的声响不知从何处发出,似惊雷般宣泄着闪电的爪牙。
“小心!”
卢修斯意识到危机时刻降临,一瞬间,他抬起手臂挡在柒吾的身前,另一只手刚想拉住她的手臂,却又怯缩了回去。
他姿势别扭地正面看向她,一时间不知道哪件事情才是应该先处理的更高层级事项,手指虚虚地拢在一起,想碰又不敢碰。
就这样把她推开吗?
可是她紧皱着眉,是讨厌身体接触吗?就算是紧急避险也不行?
凝滞的时间中,仿生乌鸦怪异的声响被切断,预想中的袭击也迟迟没有来临。
卢修斯察觉到了这股异样,重又看向柒吾。
“小心什么?”柒吾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
她的眼底闪过一抹肃杀的寒意,垂眼时,墨色的瞳孔被遮下一层暗色阴影。
卢修斯顺着她眼神的方向看去,她右手手臂抬举在半空中,鼓着青筋的薄薄肌肉暴起成原本两倍的大小,钳起的手腕正牢牢扼制住那只仿生乌鸦的脖子。
仿生乌鸦黑色的翅膀扑棱个不停,挣扎着落下几片羽翼。它被扼住了命门,根本动弹不得,脖处隐约闪动着小簇火花。
柒吾还没有把机械臂的力度调至最高,她怕一不小心就把仿生乌鸦捏烂了。
她看向一旁满脸不解的卢修斯,下达命令:“现在,入侵它的系统。”
卢修斯短暂看了一眼仿生乌鸦眼睛里的红点,他迟疑道:“这是违法行为……”
“你难道还觉得我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吗?这么多天了,你也该认识到你的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吧。”柒吾阴森森地笑,恐吓他一下,很有意思。
卢修斯被反噎一句,宕机了几秒不知如何作答。他的存储空间没有太多属于柒吾的过往记忆,他不知道柒吾为什么要这么说。
但是,他会无条件相信自己的主人,无论是出于程序设定还是思考后的结果。
卢修斯从掌心中扯出一根数据线,撬开仿生乌鸦的喙尖,将数据线塞入幽长的通道中。
他问:“您是怎么发现的?”
仿生人居然还有多余算力来问她问题?柒吾饶有趣味地扫了他一眼,“其实吧,有两种说法……一种更感性,一种更理性,你想听哪一个?”
“都可以。”
倒是不挑,掌握了应对这种问题的精髓。
“那我就先讲前者。”柒吾慢悠悠地开口:“你别看乌鸦通身漆黑,实际上它们的羽毛是五彩斑斓的黑色,特定光线下会闪耀出蓝黑色的金属光泽。然而,光凭人眼很难观察到……高刷新频率、高像素的义眼却能发现蒙尘的美丽。”
柒吾转眼看向她手中金属材料构成的仿生乌鸦,继续道:“仿生乌鸦没有必要模拟无用的美丽,因此,我没有从它身上看到五彩斑斓的色彩。”
卢修斯没有抬眼去看,仿生人本身就具备着区分机械造物和真实生物的识别功能。
但不知为何,他更想试着亲自去观察未知的事物,或真或假,并非追求一个确切的答案。
生物识别功能被他调整至关闭状态。
片刻后,卢修斯再次问道:“另一个原因呢?”
“我打开了生物识别功能啊,蠢仿生人!”
哦,非常合理的答案。
柒吾逐渐感觉到手中的仿生乌鸦失去活力,仿佛陷入了休眠状态,不再挣扎.她放松机械臂,微微收力。
卢修斯已经成功攻破公司网络壁垒,钻进内部数据库。
“找找看八月十七号的录像。”柒吾说。
滋滋滋——
微弱的电流声贯穿过仿生乌鸦的身体,它彻底垂下了翅膀,浑然像个死物。
柒吾从走下悬浮列车那一刻,一直谨慎地观察着这片沙滩上的一切建筑。
玻璃花房、偌大的沙滩,居然没有一处明显的摄像头?
一般来说,每条道路、每个街角都会矗立起几根电线杆高的监控装置。至于这片海滩区域……虽然废弃已久,但是否会像那座枯败的摩天轮般,丧失了被监控的必要性?
可笑的是,柒吾从不觉得公司真的会如此轻而易举地放开监控区域,尊重起群众的个人隐私。
那么,这只仿生乌鸦是否充当起了监视摄像头的作用呢?
当她看见仿生乌鸦眼睛中熟悉的红点时,她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进度怎么样?”柒吾问卢修斯。
“正在破解密码。”
卢修斯有条不紊地破解着监控录像文件的秘钥,这多亏了【LEAF】编写的战斗程序,黑客入侵技术是尤为重要的一环。
柒吾很明白一点,她的个人信息在大公司眼里完全透明,一旦入侵网络很难不留下自己的痕迹。
但卢修斯不一样,被抹去了产品序列号和产品信息的仿生人,在公司眼里就是一团马赛克数据。
等待的时间,柒吾哼着歌,敲了敲仿生乌鸦玻璃珠般透亮的眼球,“嘭嘭”几声清脆地响起,轻质材料,但硬度很高。
和她腿侧那几只呆头呆脑的大白鸟截然不同,大白鸟勾起爪子,眼珠子咕噜咕噜地打量着她,翅膀扑飞时腾起一堆细小的砂砾,尽数黏在柒吾的小腿肚上。
柒吾一横腿,想将那只大白鸟赶走。浅金色的眼睛机灵地转悠了一圈,赶在腿击的一瞬间,灵敏后退了几步。
柒吾咬着后槽牙,大发善心决定不和大白鸟一般见识。
卢修斯抬眼,入侵程序已完成,他说:“八月十七号的录像资料已缓存至本地数据库。”
柒吾寄希望于当天的监控摄像头恰好能拍摄到莉亚走失的画面,不要求拍摄得多清晰完整,或多或少能推演出莉亚的路径走向就行。
卢修斯拔出了数据线,用眼神询问柒吾接下来的行动。
——连接她的脑机接口?
柒吾点了点头,奖励似的摸了摸他柔软的脑袋。
卢修斯低垂着脑袋,感受略显粗粝的手指划过发丝间。
“警犬?”他将中央系统中的想法脱口而出,眨着湛蓝色的眼眸看她。
柒吾愣了一秒,而后忍不住笑出了声,边摇头边说:“应该是小飞虫。Mr.Bug。”
突如其来的冷笑话并不能活跃气氛,卢修斯不明白这个称呼的意味,是夸赞吗?但是柒吾难得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应该没有对他生气……
卢修斯注视着她一丝不苟又线条凌厉的双眼,长久缺失睡眠的她,眼下是一圈乌青色的泪沟和浅褐色斑点,像风吹日晒后的一团小雀斑,又像泼洒上白净画布的色彩斑斓的油墨点。
柒吾放开了仿生乌鸦,它拖曳着沉重的身躯,想要展翅飞远,却又重重地往下坠低了半米,动力系统发生了故障,它只能脱力降落在身下的沙滩上。
漆黑的身体融入细密的白色沙子中,大白鸟们好奇地打量它,前仆后继地围绕在它身边,围绕成一个严丝合缝的圆圈,堵得仿生乌鸦无处逃脱。
柒吾回过头时,发觉仿生人意味不明地注视着自己。
怎么,他的系统也紊乱了?
柒吾的双手缠握住他的脖颈,轻轻揉掐了几下喉结处的皮肤,未用尽全力。体表温度正常,没有过热负荷的痕迹。
柒吾松开了手,说:“抓紧时间吧,接入我的脑机接口。”
卢修斯“嗯”了一句,手指捏着数据线连接数据端口。柒吾的双手离开脖颈处时,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只属于人类的温度,像被一团小火苗灼烧着,轻微的麻痹感与炽热。
数据接入后,柒吾的眼神变得虚无,直愣愣地注视着前方,左侧义眼亮闪着淡色荧光,一串串数据字符在视网膜上成像。
八月十七日,暴雨。
镜头晃晃悠悠,强烈的滞空感让柒吾头晕目眩,她调整着呼吸频率,跟上仿生乌鸦的镜头。
莉亚跑出了玻璃花房,来到沙滩上。
白羽绒般的爪子勾起嵌在沙滩里的贝壳,尖爪划过,坚硬的贝壳外层留下了几道长长的划痕。
它又跑远了一些,追赶着窝在沙堆里的寄居蟹。冒着气泡的沙堆被推平,莉亚不信邪地在沙滩上滚了一圈,白色毛发顿时被染得黢黑,捻成尖的毛发湿哒哒的淌着水珠。
忽而,莉亚动作一僵,昂起脖子,机敏地环顾了四周一圈。
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拔腿往前奔跑,奔向高架桥方向。
柒吾心中生疑,高架桥的尽头是一堵石墙,旁边只有孤零零一只垃圾桶,那处地形她早些时候就在地图上看过了。
单向通道,石墙的高度又高……莉亚往那个方向跑之后,还能去哪里呢?
莉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高架桥附近,巨大的承重桥墩彻底挡住了视线。
柒吾并不打算在此放弃,她继续往后看。
几个小时后,桥墩后却开出了一辆白色的冷冻货车。
雨幕中划过的水痕糊住了镜头,柒吾看不清货车内驾驶员的模样,却观察到那人的头部反射出格外惹眼的光线。
刺眼的红光似乎可以毫不费力地穿透雨幕,扎进她突突直跳的大阳穴。
红光?
那股红光是来自义眼吗?
难道坐在车内的驾驶员是“灵蛇帮”的成员?那个痴迷眼部义体改造的“灵蛇帮”?
柒吾还不能百分百断定那人的身份,却隐隐觉得事情蹊跷。
她一把扯掉了额侧的连接线,眼神晦暗无光,仿佛脑中的暴雨依旧浇灌、捶打着她的肩膀。
她想起了捡到仿生人的第二天,雅戈和她的一番对话。
“只是开了一趟冷冻货车,送到荒原的蛋白质农场。”
——黑十字交给她的神秘委托。
神秘到甚至不知道委托人是谁,运输的货物是什么……
而雅戈需要开走的那辆冷冻货车,就停在连接工业区和海湾区的高架桥底下,东南角的水渠口前方。
相似的位置,需要验证的则是该路段的高架桥附近,是否也同样有一处水渠口?
但这还只是一个猜测,柒吾不想妄自揣度。
如果事情真的会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她只希望这件事永远都不要牵连到雅戈。
……
卢修斯收回了数据线,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柒吾却沉默不语,缄默的眉眼低垂着。
半晌,才拉着他的衣袖往高架桥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