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的闷雷火云焰起三天三夜。
腾空上下,火光丈余,雷轰电射,直至第四天,有一金黄色,形貌似马,约有一二丈妖兽影子显了一下,随即,便听得“哎呦”一声,一位紫衣公子踉跄一下,从翩然云端摔了下来。
祈清和从熬药的屋中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谢桓坐在地上,呲牙咧嘴捂着头。
她给生桑道人又开了副养神定心的药方,药材不贵,这几日婶娘日日煮了药让生桑道人服下,生桑道人倒真的恢复了些许精神,多得几个时辰的清醒。
“你输了?”祈清和抬头望了眼天际,刺目的光让人眯了一下眼睛,层云还再滚,应当是斗争厮杀仍未结束。
“疯子,都是疯子!”谢桓爬起身来,拍了拍因烧焦而狼狈的一身锦衣,气愤道,“我上去时,那个叫常夜的道友已经和犼兽厮杀了起来,三清在上,我第一次见除妖除的这般凶狠的。”
“那常夜道友打得有几分吃力,哦还不要命,我就寻思着上前帮他一把,两个人合作总比一个人孤军奋战来的轻松不是?”
谢桓拍了身上焦灰,又从衣中掏出一方手帕去擦脸,一擦,抹下厚厚一层黑灰。
“谁知那常道友二话不说,连着我一块儿揍!他跟我有仇吗就揍我!你看到我身上这般狼狈了对吧,谢谢有一大半都是常道友劈的呢。”
他擦脸擦了半天,帕子都脏了,脸上还是蒙着一层不干不净的薄灰,只得悻悻作罢。
“然后,不知是谁的法术,威力强了点,波及到我,一个没留神,就摔了下来,等我收拾一下再上去打个不死不休。”
谢桓收起手帕,气势汹汹,作势再以轻功腾云离去之时,一句轻飘飘的疑惑却打断了他的动作。
“你是谢家人,为何不知如何降犼?”
说话的是应知离。
他正倚坐在一木树桠间,慵懒随意,如果这棵树没有因缺水而枯死,本应有重重繁茂的树荫遮蔽天光,他半躺在树上也应更加闲适自在。
谢桓莫名其妙:“我为什么会懂得降犼?”
应知离从树梢轻跃下,无辜地眨眨眼,说道。
“谢家尤善驭兽,曾在九百多年前,率门下弟子驱使犼兽,平息了九重渊的骊龙暴动一案。”
他微微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神情显得非常温和无辜。
“所以我以为谢家人人皆会驭兽。”
祈清和惊讶,抬手幻化出灵镜翻阅查询,一瞧,还真是,好奇道:“咦还有这种事呢。”
驾驭犼兽平息骊龙暴动,可谓谢家卓越辉煌成就中相当精彩的一笔,声名远扬,也让四海十洲修士降妖除魔另辟一道蹊径。
谢桓终于明悟应知离的意思,解释道:“确实如此,你不提我都忘了,但我对驭兽不感兴趣,没学,还是喜欢冷兵器。”
天际的金蛇火光仍久久不散,一下一下声声震响,祈清和蹙眉望了一会儿,从芥子囊中取出两张符箓,说道。
“这是我自己画的两张水符,效果还不错,那犼兽属火,此符说不定能襄助你一二。”
谢桓朗笑,礼貌接过了符箓,恭敬施礼客气道:“多谢多谢,那我这就再去了,此番任务历练邀请祈姑娘一道前来,实在是受益匪浅。”
只见谢桓敛了笑意,眉目从容,俊俏潇洒的气度倒不像是去斩妖,倒像一位风流贵气的小公子,翩然出行,游街赏景。
当然,忽略他脸上身上一身的黑灰的话,就更像了。
小公子轻功腾云而去,随后,天际遥遥劈下一道闪电。
“天杀的常道友你别再劈我了——”
……
第五日,连日枯水的青道镇,落了雨。
细雨。
淅沥弥天,倾坎洒野。
陆陆续续有镇民从房间内走出,先是茫然,直到绵密甘霖纷漠而落,落得个衣衫潮湿,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淌,人群才喜悦起来,须臾,长街喧腾。
一只犼兽当空堕下,落在生桑道人家的小院中。
金黄毛发,毛中长着鳞片,似马似鹿的模样,胸口被一柄长剑狠狠贯穿,鲜血淋漓,已是没了生息。
“原来是只幼犼。”祈清和半蹲下查看了一番,笃定道,“若是成年犼,只怕你们不死也要重伤半残。”
“这么凶残的吗?”谢桓气喘吁吁,神色震惊。
“一犼可斗三龙二蛟,不是闹着玩的。”
祈清和认真回答,站起身,身后的应知离撑着一柄附了避水诀的油纸伞,将两个人稳稳当当罩住,没挨到一丝雨幕。
“那现在怎么办?”谢桓用手来回比划了犼兽的大小,这居然只是只幼兽!
祈清和想了想:“先带走吧,取出内丹,然后再和常夜道友讨论怎么处理。”
“好嘞。”谢桓挺高兴,扛起犼兽兴致勃勃地往后院空旷处而去。
今日生桑道人的药还没熬,祈清和仰头望了眼银雨潇潇,转身拾阶正欲离去。
“姑娘。”
一道急切,陌生的声音,牵住了她的脚步。
祈清和回眸。
玄衣劲装,乌发高高竖起,金色的发带在风雨里飘摇,同样一身狼狈的常夜从雨幕中走来,轻声唤住了她。
“姑娘。”
那声音又唤了她第二遍。
只见常夜急匆匆两三步走来,临近了,却又缓住了步子,迫切道。
“方才在与犼□□缠之时,那谢桓用了两张召水符,我问他,他说,是出自姑娘手笔。”
祈清和有些茫然,不明白他询问的缘由:“是,有什么事吗?”
“姑娘姓祈?”常夜追问,不确定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冒昧询问,姑娘家住何方?师从何人?”
仿佛调查户帖信息似的,祈清和有些恼意,她自己都不知道,哪里能答得上来,于是语调也冷了几分。
“祈清和,散修,走访游医不足挂齿。”
“祈姑娘不修剑吗?”他执着问道。
祈清和瞥了他一眼,是真的有些不悦了:“略通一二,但并无兴趣,常道友若只是来探寻我私隐,那就告辞了。”
她说罢,转身踏上台阶,走进回廊,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等等!”常夜一着急,失态般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在雨里站得久了,腿不自觉发麻,衣衫,发丝,都淋了个彻底。
祈清和稳住耐心,停下来,不说话,只是用平静的目光等着他。
“……抱歉。”
常夜对自己一身湿漉恍若未觉,只能道歉,想说旁的,却怎么都开不了口,他怕心中藏着的话说出来,会更加惹恼了眼前的青衫姑娘。
我只是误以为……
荏苒仓皇,回首时,重见故人。
话在嘴边滚了几番,终究是,咽了回去。
祈清和轻轻叹气,不再留恋,拂袖离开。
推开房门时,生桑道人精神很好,眼睛里有光。
因为雨,天色雾蒙蒙的,沉郁裹挟着水汽,空气中全是潮意,生桑道人喜欢雨天,大雨让他宁静。
他微笑:“祈大夫,过来坐。”
应知离敛眸,收了伞,轻轻掩上门,站在阴影里,靠着墙等她。
祈清和挨坐在床沿边,指尖搭上生桑道人手腕切脉,须臾,收了手,平静地望着这位迟暮老者。
生桑道人仔细打量祈清和,浑浊的眼里盛着笑意:“原来你姓祈。”
“傻孩子,这些年,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祈清和眸光顿住。
她没有办法接话,她拿什么回答这个问题?
生桑道人微微呼出一口气,他认真专注地凝着她,透过她,似乎看到了很久远的时间。
“那个时候,青道镇只是个小镇子,冷清惯了,为了维持镇上生计,我常推着货郎车在附近城镇卖糕点,有一回,碰上你。”
“我的糕点卖不出去,见你饥肠辘辘,就索性请你吃东西,你蹲在路边,一边吃,一边和我抱怨,为什么塾假期间宗门的膳食堂不开门。”
“后来,每逢休沐,你一定会来,风雨无阻,有时候,还带着同门师姐弟。”
“我还记得,你管那叫,探店?”
生桑道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面,几乎断断续续,每说一个字,仿佛都用了很大的力气,他的眼睛也愈发浑浊,连转动,都艰难。
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婶娘端着熬好的药走进来,祈清和抬眸望着她,轻轻摇头。
婶娘眼眶一红,明白这摇头的中无声的话语,她将药放在桌上,捂着嘴,转身出门,身体隐隐颤抖。
青道镇重新落雨后,很多镇民陆陆续续赶至镇长家,却见到婶娘站在院中默默垂泪。
镇民们顿时明悟了什么,眼眶一红,心中涌出万分难捱。
然而生桑道人连声息都几乎捕捉不到了,他听不见门开的动静,也不听见,房间外,低声抽噎的哭泣。
他只是自顾自地坚持说话。
“来青道镇买糕点的人越来越多,有了人,青道镇也逐渐有了收入,我常在想,是不是你回宗门后,给同门弟子推荐过这里。”
“可是不知哪一日,你没再来了。”
“失去一位老顾客,对任何店家来说,都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更何况是你。”
“我等啊等,等过无数次叶生叶落,等来不问都迎来一批又一批弟子。”
生桑道人想一股脑儿把话说完,可是,没有力气,于是他只能勉强扬起一抹笑,执拗地看着她。
祈清和神情淡然,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人类的生命太过脆弱,这世间又太过危险,我曾担心,你或许出了意外。”
“但比起你生死未知,我宁肯相信,是我手艺变了,或者是你换了口味。”
祈清和沉默。
她知道,这是生命走到尽头,最后的回光返照。
生桑道人微微叹气,神情近乎亲呢,那是长辈常会出现的温和。
他的指尖动了动,祈清和伸出手。
那双干瘪如柴的手,极为勉强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祈清和安静地等待,等待他最后的言语。
他会说什么呢?是想问犼兽是否被铲除,还是会叮嘱自己照看青道镇镇民?
然而生桑道人只是神色平和,笑意久久不散,用了最后的气力,轻缓地说道。
“你还活着,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