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沿岸处处皆是口岸,光是临江区区小县,渡口便有三个:葫芦口、浅草坳、搁鱼滩。
三个渡口分别被鲸帮、虎帮和飞鱼帮掌控。
除却三个管河运的漕帮,临江县主要势力还有两家船帮,十家木坊,以及码头工人组成的一伙劳帮。
县城虽小,势力错综复杂,弯弯绕绕拉帮结派,卖布的、开酒楼的、开茶馆的、丐帮……就连街角路口卖包子的和挑货的货郎,都有各自的帮派。
江湖处,暗潮涌动,看似混乱不堪,实则乱中有序。
言无计修河堤,首先想借的,便是他们的势力。
这些人都从河上讨生活,比谁都想要红河稳定。冬天水少,自然不着急。等到夏季暴雨,源头冰川融化,不修河堤,发起大水来,整个临江县都得被淹了。
洪水之下,百姓受苦受难。这些人比百姓更担心。毕竟一穷二白的人能豁得出去,实在不行,大家伙出门逃灾也无妨。关键是在临江有点势力、有点余财的人。临江遭殃,他们一辈子白干,从头再来。
有时候,人们对于利益的担忧,比对于性命的担忧更甚。
想要在临江就地征款,得从这些人身上打主意。
摆摊的、卖货的、乞讨的通通不计,这些人到哪儿都是一样的活法,要他们出钱,等同要他们的命。
码头的劳工们也不可,卖苦力的人本就艰难,从他们手上扣银子,简直是谋财害命。等有了钱,找他们干活倒是个好主意,也算是给当地的老百姓多一条活路。
剩下的十家木坊、两家船帮和若干生意人,言无计自有他用。从这几家身上拿钱,不能讲道义。既然决意要征税,首先要征的就是他们的税。生意往来,税目繁多,里头大有手段。
直接把他们叫来,叫他们捐点银子,抠抠搜搜拿不出多少。没钱便也罢了,保不齐还因着三瓜两枣的欠个大大的人情,征税的时候不好动手。
如此,就把他们直接剔除在外。
剩下的,只有三家漕帮。
说句难听的,柿子要捡软的捏。什么酒楼茶馆的,翻不起大风浪,都是做生意的人,顶多背地里骂你几句,真动手也打不过你。
漕帮不一样,常年在河面上跑的人,最不怕动手打架。只能以道义徐徐图之,不可强势蛮横。
况且最挣钱的,也是三家漕帮。河运才是金山银山,既然有钱,他言无计放下些脸面又有何妨?
他约三家面谈之前,首先拜访了飞鱼帮帮主凌钺。
凌钺此人,言无计多方打听,得知其刚正不阿,颇有几分正气。生的器宇轩昂,斯文貌美,在临江县颇有一番美名。
美名主要集中在临江诸位小娘子口中,毕竟年纪轻轻,身为飞鱼帮帮主,长的又俊俏,怎不令众娘子们春心萌动?
言无计决定从凌钺此处作为突破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答应出钱的事。
果不其然,以言无计之辩才,将凌钺说服。
之后,言无计借机邀约鲸帮帮主王禁和虎帮帮主程忽。
收到其书信时,两位帮主反应各不相同。
王禁首先是疑惑,与其心腹王狸商讨,“言无计邀我吃饭,莫非是鸿门宴?他可不是个好相与的,程家说抄家灭族就抄家灭族了,招惹上这种疯子,可不是件好事。”
王狸说,“大哥,你说,言无计会不会是认为之前手段太过强横,惹了众怒,为了缓和与我等之间的关系,这才下帖子相邀?”
王禁抬手,眉头拧紧,“不会。他刚来临江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程家斩草除根,事情做绝了,哪还有回头的余地?这种人,从他手上绝讨不到好。我看,想必是对我们有所求,我们又不像程家一般坏事做尽好拿捏,这才想要旁敲侧击。”
想起程家的事,王狸不由出了一身冷汗,“想程家枝繁叶茂,也是树大根深,说连根拔起就连根拔起,谁都保不住。言无计如此手段,若想要整治我们,我们鲸帮又当如何?”
王禁道,“二弟不必担忧,朝廷的人其他地方虽可耻了些,可还是要脸面的居多。凡事讲究个证据,不像我等,凭意气用事。我们本本分分的跑船,红河上行走多年,葫芦口本就是我帮的渡口。言无计即使想要整治我们,也师出无名。”
王狸想到一个可能,念头一起,背后瞬间湿透,“大哥,若是言无计把临江漕帮三位帮主都叫过去,一口气杀了你们三位,届时漕帮无主,朝廷岂不是顺势接管?这些年来,他们无耻的事情干的多了,若是我,担一个区区的骂名就能掌控三个渡口,无论如何,这骂名也担得起。”
王禁说,“不会。言无计此人虽然邪性,办事也令人捉摸不透,但不至于此。”
“他杀了程家也好。程家这些年越发嚣张跋扈,仗着对红河的控制,大肆欺压我们。程家一倒,我们的日子也松快许多。说起来,言无计办的这件事,与我们来说还是好事。”
“要不,这宴会还是不去了?”王狸依然担忧万分。
王禁道,“二弟此言差矣。言无计邀请了三家帮主,我若不去,其他两位去了,不显得我毫无胆色,是个胆小如鼠之辈?大丈夫行走世间,哪怕真的胆小,也不能叫人发现才是。”
“无需担忧,信上写到,凌钺已然和言无计商讨过了。不知道他们两商量的是什么事,但总归凌钺此人我还是信得过。他愿意作保,让我们赴宴,哪怕是场鸿门宴,他也会保我全身而退。”
虎帮帮主程忽收到信时,正躺在美娇娘的胸口。他好酒色,常年眠花宿柳,家中更是姬妾无数。
看到信上出现了凌钺二字,浅浅扫了一眼,便放心的答应下来,接着埋头在女娘深处。
终于等到言无计与三位帮主约定之日。
他带着路蕴和归去来一同等待在凌霄酒楼。
凌霄酒楼乃是临江县最负盛名的酒楼,请人若是要讲究排场,此处最为妥帖。天上楼被他们收拾之后,凌霄酒楼生意蒸蒸日上。掌柜的是个聪明人,此时的凌霄酒楼,和从前的天上楼无异。
路蕴四下打量此间陈设,感叹道,“自我来到这里,还未曾好好到外头逛过一回。此番头一次来到富贵潇洒之地,总觉得……”
言无计笑道,“长了见识,增了世面?”
路蕴浅笑,轻声道,“不过如此。”
她生来是家族中的大长老,什么样的排场没见过?一家酒楼,别有风情,但风情也仅限于此了。
归去来道,“若有机会到王都去,我领你到千里楼玩耍。在那里,大抵便能知晓何为温柔乡、英雄冢、销金窟。”
路蕴抿嘴一笑,“我等着。人间风物大不相同,期待见识的那日。”
这时,言无计道,“人来了。”
楼下三人几乎同时到来,言无计给他们二人介绍。
“走在最前头的黑脸瘦高个名唤王禁,乃是鲸帮帮主。此人心思狡猾,为人不甚磊落,爱走些偏门的路子。”
归去来道,“你是说他品行不堪,不值得信任?”
言无计灿然一笑,表情很是放松,像是……听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急着四处分享,“那倒不是,他只不过是爱娶老婆、认兄弟,为人谨慎,身为男子,又爱弄些后宅里的小把戏罢了。真要说人品不堪,倒也论不上。只是少了些男子该有的英豪气概,如是普通的男人,定是备受街坊四邻议论的小人,不过嘛,他娶了鲸帮前任帮主的独女,继承了鲸帮,背地里也没人敢多加议论。”
“除了这个,没甚大缺点。对他老婆关爱有加,对鲸帮的事务也很是上心。你看他的黑脸和瘦骨如柴的身体,皆是因为在船上待的时间太久,日晒雨淋风吹,把身体折腾成了副乡下穷汉子模样。我看码头有些工人模样都来的比他好,足见对鲸帮尽心尽力。”
他接着说道,“跟在王禁后头的大高个是虎帮帮主程忽。”
归去来把目光定定的看着他,眼底划过一抹笑意,“这位瞧着威武雄壮,符合大家对江湖帮主的想象。”
言无计道,“哎,人不可貌相,程忽看着壮实,内里却大不如王禁。”
“他的帮主之位是老爹给的,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任性惯了。他好酒色财气,若非是虎帮帮主,日日得处理漕帮事务,只怕我们见着的就不是位模样壮实的帮主,而是一位心宽体胖的白面员外。”
“听闻他家中姬妾无数,对了,凌霄酒楼里也有个相好,我特地和钱掌柜打听过了。小柳儿一会儿就会过来,如果我没能和程忽谈妥,少不得要请她出来说合一二。”
“程忽不反对,凌钺也愿意帮我,王禁哪怕不情愿,也不好不随大流。”
人群中忽然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言无计声调抬高,稍稍兴奋,“看,凌钺来了。”
路蕴笑话他,“我只道女子看见英俊的男子会激动,想不到你一个男人,看到另一个模样出众的男人也会神情亢奋。言无计,你无妻无妾,又一把年纪,莫非是有些不可对人言的毛病?”
一般来说,女人看见比自己漂亮的女人会心生喜欢,保不齐还想着搂在怀里抱一抱;男人看到比自己更优秀的男人,就只剩厌恶了。不想雄竟的,或多或少有点不正常。
言无计没好气,“我可没什么不可对人言的毛病,纯粹是有点爱看热闹的小癖好罢了。”
“凌钺的模样身段,脾气手段,无一不出挑。加上秉性刚直,可是临江县深闺女子梦中的常客。”
闻言,归去来也笑话他,“你是日日跑到姑娘的梦中去偷窥,还是趴在人家房梁上偷看人家思慕?怎小女子的事也知道的一清二楚?还梦中常客起来了。”
言无计也不生气,“我让阿大打听过了,凌钺和王禁之间,还有点热闹好看。”
“王禁想把他妹子嫁给凌钺,来个两家和亲。不过你们也看到王禁的模样了,黑瘦黑瘦的,他嫡亲的妹子,好看不了多少,被凌钺嫌弃了个彻底。这不,王家妹子大哭好几场,无论如何追求不到心仪的男儿郎,搞的王禁对凌钺总有点不顺眼。”
他还对此事好生评论了一番,“感情之事,最是不能强求。要我说啊,不止门当户对,这容貌也得匹配才行。老天爷给人生一副好相貌不容易,且珍惜着,可不能随意托付给个其貌不扬或是貌丑无盐之人给浪费了。此事凌钺做得对,换做是我,也是绝不答应的。一人男人,有钱有权有势,自然要找最匹配自己的女人,好好挑选才是。女儿挑男人,男人也得挑女人。”
“你就是挑来挑去,才一直没能娶亲。”归去来此等淡薄的心性,也忍不住吐槽他。
不仅如此,言无计嘴巴还毒的很,一言不合,怼的人掩面逃跑。
“言无计,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吗?”路蕴似笑非笑,笑意达到了眼底,带着明显的调侃。
言无计正色,好奇道,“什么模样?”
归去来笑着接话,打趣他,“长舌妇的模样。我看现在啊,就少给了你一把瓜子。给你一把瓜子,站在楼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对我们说,这才传神呢。”
言无计做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笑骂道,“好啊你们,我好心好意给你们讲解,你们倒是看我的笑话起来。既如此,我便闭嘴不说了。不说了!”
笑闹间,漕帮三位帮主来到了雅间。
两方互相拜见之后,各自报了姓名,坐下开席。
说是吃饭,实为交锋。
不过,程忽甫一坐定,便直勾勾的盯着路蕴。
想起言无计说的,此人贪恋美色,不由心生不喜。
好生失礼。
黑了脸色,正欲嘲讽,程忽率先开口,“我认识你,你是元觅闲的妾室。”
元觅闲?这是何人?
对了,是娇娘的夫君。路蕴后知后觉。
正想着要如何糊弄过去,又听程忽皱眉道,“不,你只是长的和元觅闲的爱妾一般无二,但不是她。那个娘子,我程忽粗粗扫一眼,便不由得心神摇曳,当真是貌美非常啊。”他神情神往,当真在回味过去。
闻言,路蕴满身难受,当面被人追忆,何奇诡异。
言无计看热闹不嫌事大,追问道,“怎么,她就不能是元觅闲的姬妾?莫不是长的不够貌美?”
王禁开口道,“元觅闲可是元家人,这位娘子若是元府中人,言大人何必找我们?我辈比之元府,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凌钺很欣赏的看着路蕴,眼睛半眯起来,语气真诚的恭维,“娘子甚是美貌。”
路蕴神色逐渐冷下来,她一贯厌恶他人的打量,尤其是不怀好意的打量。一个男人莫名其妙的占有欲让她想要动手,直白了当的告诉他们,不是谁,都能随意招惹的。
这时,忽然听见程忽哈哈大笑声,“哈哈哈,小娘子,我程忽一辈子都在女人身上摸爬滚打,认错不了女人。你虽长的和元府的姨娘长的一模一样,可绝不是她。那女娘我见过,唯唯诺诺的,性子讨人喜欢的紧。盖是因着性子柔顺,是个难得的娇娘子,才叫我老程常年记挂在心。这位小娘子,你如此凌厉的性子,哪怕长的再柔顺,我老程也不喜欢。”
“不过,你长的这副模样,有事何必找我们?元府家大业大,元觅闲又对他那姬妾宠爱非常。今日那妾室失踪,我听说元府可是鸡飞狗跳了好一阵时日。你若上门,得元觅闲宠爱……”
话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
无意中瞥见一眼路蕴的眼神,眼底是无边的冷意。
这种感觉,是强烈的杀意,犹如杀神在世。手上要不是沾满了血的人,绝不可能有这等气场。
吓得程忽瞬间禁声,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来,吓的人口干舌燥。
只不过她神色收敛的极快,转瞬间,便绽出盈盈笑意,娇俏可人。
言无计垂眸淡笑,待气氛稍稍缓和之际,方抬首,缓缓道,“此番吾请诸位前来,实在有一事相求。”
“河堤被毁,正值隆冬之际,修理河堤之时。只是府衙手头不甚宽裕,故而想向诸位求助,万望相助。”
说完,室内一片死寂。
门口,有个小伙计趴着偷听,听了半天,没再听见里头还有其他动静,偷偷摸摸的垫着脚跑下楼,赶紧和掌柜的汇报。
“掌柜的掌柜的,偷听到了。”
钱掌柜催他,“快说!”
伙计说,“县令老爷让漕帮的三位老爷捐银子呢!开口就要好大一笔钱,说是要让三位老爷把修河堤的钱给出了。”
钱掌柜擦擦额头上的汗,问他,“就让那三位老爷出钱,还有没有说其他人?”
伙计摇头,“这没听到,没说到其他人,就说找漕帮的三位老爷要钱了。”
钱掌柜拍拍胸口,幸好幸好。
“好在没让我出钱,我做的是小生意,让我白白出银子,岂不是要我的命?得亏没想到我们,幸好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