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乱不过五六天,没了贺六郎和齐璞这两根搅屎棍,王老太太很快就将骚乱的流民安抚下来。
齐璞和贺六郎两人坐在一辆马车上,悄悄驶出齐府。
往日宽阔、繁华的洛阳城,此时四散着流民,城头各处搭起新的粥棚,在后头排起长长的队伍。
齐璞坐在窗边,撩起车帷,怔怔无言。
“小郎君在想什么?”贺六郎双手抱臂,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读书人,“总不会是在想自己的功绩吧?”
齐璞手指一松,车帷落下。他转过头来,语调平和,并没有因贺六郎的语气生怒:“至少杀了赵炳春,我不会后悔。”
贺六郎嗤笑一声,没有搭话。
齐璞心情复杂,他让自己不要再看,告诉自己其实这已经很不容易。
但感情让他挣扎。他知道就算乱世真的到来,齐家也能过得很好,可是洛阳,整个司州的百姓……
救得一人是一人。他受不了那些,他在归乡的路上已经看够了,那条典妻卖子、易子而食,血肉混着沙石组成的归乡路。
终于,他在寂静开口道:“其实家里已经选好了下一任知县。”
贺六郎投以疑惑的眼神。
“但建设洛阳,还得我们自己来。”
入春一月,朔风渐止。雪渐渐小了,温度却还是不升,马车里暖气融融,将齐璞的脸熏得晕红。
“我要洛阳。”
贺六郎起先还有些不耐,直到听到这句话,他猛地怔住了。
“小郎君,笑话不是这么讲的……”
这么直接地说出这句话,他都不知道是不是想死。
话音未落,他却看见齐璞认真的眼神。他不是在玩闹,也不是天真。
贺六郎猛地闭上眼睛,那个眼神太亮,有些晃眼。
齐璞也不催促他,直到贺六郎想了很久,再次睁眼。
“想法很好,可我不信你。”他仍道,“小郎君胆大包天,可我不能把兄弟的命都交给你。”
马车驶过城中心,缓缓开往北城。
齐璞道:“何必现在下决心。师叔可以多加考量,就像我也不会直接和朝廷对着干。”
上来就造反,那不是取死之道吗?
齐璞也不傻。
他注视着贺六郎的眼睛,语调深沉:“洛阳,齐家立足之地。你可以当我只是为了自己,不论从哪个角度考量,我都希望洛阳在我的掌握中。”
贺六郎没有说话,长久的沉默后,孙广泊钻进马车里,小声道:“阿郎,到了。”
齐璞拍了拍袖子,对贺六郎道:“我先下去了。”
说罢,他钻了出去,跳下马车。
城北已建起潦草的民居。
比他上次来时修得更仔细了些,也不知道他们修补了多久。
齐璞假装没看见身后的贺六郎,对迎上前来的孙广林道:“这边怎么样了?”
孙广林穿着便利的短打,灰头土脸,拱手道:“不负阿郎所托,这边的灾民已经不排斥我们了。”
齐璞赞许地点点头。孙广林每日都在北城这边,给灾民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北城就是这样渐渐重新修起来的。
说话间,几个男孩儿凑到孙广林脚边,抱着他的腿:“孙伯伯!”
孙广林没空和他们玩闹,笑着挨个拍拍他们的头:“好孩子。”
齐璞看着孙广林哄走孩子们,自己走在前面,绕着这一片慢慢巡视。
来来往往的百姓会向他投来探寻的目光,但在看见孙广林时,那种疑惑、警惕的眼神就会变成微微的柔和。
“大郎。”齐璞终于走到民居后,指着面前空旷的地面,“平日到这里的人多么?”
“几乎没人。”孙广林说,“这边太荒了,进城不方便,没几个人乐意住在这边。”
洛阳有很多没开发的地区,城南寸土寸金,城北荒无人烟,这边住的多是无家可归的灾民。
齐璞点了点头。
他略略沉吟,打定主意:“那就在这里,招募灾民。”
孙广林虽然知道小郎君的心思,却没想到这么快:“阿郎,这会不会急了些?”
齐璞淡淡道:“不急不行。”他望向远处,热火朝天搭棚建房的人群,此刻又焕发了新的生机。
“洛阳城里所有人都盯着我们。”他轻声道,“在天使南下之前,所有人都得向着我们,我不想听到第二个声音。”
孙广林浑身一震,刺激痛快,电流一般蹿过脊背。他毫不犹豫道:“奉阿郎命令!”
……
这一天,城北巷道中,立起了一处木牌。
上面用硕大的字体写着:强身体,吃饱饭。
没几个人认识字,偶尔有人路过,站在木牌下停留,看了一阵,看不懂,也走了。
齐璞没管这个,他叫孙广林在牌子边搭了个茅屋,里面放下一张桌子,再添上些笔墨。
孙广林按他说的,从早上折腾到下午。不时有人凑过来,一看见齐璞,跑得比兔子还快。
齐璞恍若不觉,等最后一块木板镶嵌上去,他宣布:“我们今天在这边组织一个摔跤大赛吧。”
贺六郎表情复杂:“小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哦,很简单,就是个比赛而已。”
齐璞指了指外面,一辆马车停在空地上,从里面传出阵阵粮食的香气。
“我饿了,祖母心疼我,给我送了许多饭。可惜啊,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呢——”齐璞不紧不慢地拉长了声音,“举办个摔跤大会,谁能赢下对手,就奖励一份晚餐,如何?”
贺六郎听得一阵牙疼,无语道:“小郎君想让他们先尝个甜头,直说就好。”
还搞这些花里胡哨的。
齐璞两手一摊:“因为师叔你们得学着这么说,我只教一次。”
贺六郎:“我?”
“没错。”
下午才是平民的第二餐,如果没有意外,他们的晚餐是就着西北风,裹着被子度过。
申时,百姓归家,忙碌了一整天,此刻城北重归安宁。
“哐当——”
一声锣鼓打破了宁静,一个拿着竹筒子的人站在土堆上,大声喊:“大家听我说——”
陆陆续续有几个人钻出脑袋,靠在门框上看他要说些什么废话。
孙广泊一阵羞耻,嘴上却依旧很大声:“咱们郎君带了许多吃食,分给各位。”
他说着,背后的马车里挪出一个大麻袋,咚的一声,麻袋重重砸在地上,微微倾斜的口子里露出白花花的馒头。
几个站得不远的灾民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小心口水落下来。
不是他们馋,而是整整大半个月,每天都吃不饱,连搭房都成了难事。
实在是饿,太饿了。这时候这些粮食的气味,比什么都勾人。
有人嘟哝着:“说说而已,也没见几个真给的。”
都是把他们逗猴耍,跪也跪了,头也磕了,看个乐子又跑了,可恶得很。
孙广泊耳聪目明,听得清清楚楚,立刻道:“咱们郎君不要你们跪。只要你们上来,在这里比划比划身手,赢的人就能拿两个馒头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哪里传出一个声音:“你们身强体壮的,不会又不给了吧?”
孙广泊高声道:“绝不可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没人管他马不马的,一阵细语声后,两个瘦成竹竿的男子走了过来,怯怯地停留在十步开外,问:“我拿两个,要是分他一个,行不?”
孙广泊不傻,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但阿郎要的是身强体壮的……
正迟疑间,齐璞一个箭步上台,干脆道:“可以!”
他长得细皮嫩肉,衣着华贵,那两人看出他能做主,对视一眼,便道:“那、那我们打了。”
说罢,两人走到中间空地上。
孙广泊举着竹筒,看他们准备好了,喊道:“开始!”
话音落下,两个干瘦汉子试探着靠近。他们似乎也不想太明显,围着空地绕了一圈,都心虚得厉害。
又过了一阵,其中一人伸出手,两人应该是早说好了,另一人毫无反抗,随着力道安详躺下。
“……”孙广泊心无波澜,悄悄瞥了阿郎一眼,见齐璞还是一脸镇定,放心了一点。
他喊:“一、二、三……”
十声过后,他转头示意,齐英从麻袋里掏出两个馒头,送到他们手上。
两个汉子又惊又喜,原本是抱着一丝侥幸,却没想到成真了!
他们一人拿着一个馒头,哐当跪下,朝着齐英磕头。
齐英吓了一跳,慌忙退后,不敢受。
在他们身后,数不清的灾民从避风处走出来,高举着手喊:“我来……我来!”
一大马车的馒头很快都送了出去。
齐璞等得累了,但还没有走,他和贺六郎肩并着肩,看着最后一个馒头送到胜利者手上。
夜色渐深,然而此时的大地上没有亮起星星灯火,只有月光照耀,像流水洒落在地。
齐璞等齐英走回来,对他说:“你先回去吧。”
齐英愣住了:“阿郎什么意思?”
贺六郎在一旁,也侧过头,眼神复杂。
“我在这里待两天。”齐璞有些困倦,打着呵欠道,“招够了人我就回去,别等我了。”
齐英急了:“来时也没说要住这边,什么也没有,何况……”
齐璞按住了他的肩,淡淡道:“这没什么。我和二郎一起,这比他一个人好使。七郎陪着我,这边是赵家村的地盘,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
说着,他力道大了些:“我做的是我该做的事。”